冬如：高山流水两相依(五)

珍藏在香烟盒子里的偶像

正如叶枝的判断，昌鹏确实在大坝干活儿。大坝是天福庙水库建设的心脏，昌鹏的活路儿就是蹲在心尖尖上了，他在左岸干着搅拌混凝土的活儿。要是叶枝多朝大坝跑几趟，一定能见到昌鹏。昌鹏很满意自己的这份活路儿。

当年的搅拌机都是哮喘病人，机器刚转几圈就咳嗽，咳一阵子就停机了。民工们只有使用拌合板，双手就是机器。他们日夜不停地操盘子，拌合系统就没有片刻休息，机器被不停地磨擦着，发出疲惫的喘息声。在大坝上，一个是机器容易出毛病，一个是质量进度出问题，这两个主要原因，弄不好就把指挥部的主要领导们召集到大坝左岸，他们经常在大坝上开现场会，和民工们一起劳作。及时解决问题。所以昌鹏想走近阎锦华的愿望有一天终于实现了！

指挥长阎锦华这个人，是大坝上青年人眼里的偶像，青年人崇拜毛泽东，崇拜周恩来，但那些伟人离他们的生活很远，他们需要找到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作为某种寄托和向往。阎锦华是跟随着毛泽东、周恩来一路打江山闯荡过来的人，15岁当红小鬼，解放后当宜昌市公安局局长、副市长，却因为与其他领导的城市建设观念不一致，跟领导拍桌子，运动中被打成三人反党集团在沙洋接受劳动改造，有一次拖板车时因过度饥饿晕倒在地，一个过路老人救了他。他被平反后，怀感恩之心自愿的到最艰苦的水利、林业部门工作。在基层是属于敢玩命，敢承担担子的人。

指挥长身上的种种传奇色彩，满足了昌鹏们的新鲜感和好奇心。他们猜测阎锦华是不是山东汉子，他有没一米八啊？山东汉子至少是一米八以上吧！他爱吃烤馒头，两面烤得焦黄焦黄的馒头，中间夹二根大葱头；他爱喝绿豆汤，只因他是工地上的头号 “猫头鹰”。白天他要进市里，县里调集材料，组织人马几头跑，夜里一二点钟就要上工地，一转就到大白天。长期熬夜心火重，便用绿豆汤降火；他抽“永光”牌香烟，偌大的工地上，只有两个人抽永光，另一个人是工程处副处长覃孔兰。他为什么老穿条西装短裤，秋天过去，天气已经冷了，他不怕冷吗？是随时准备着跳下漫水的基坑里？还是炫耀他小腿肚上的疤痕，曾经真枪实弹打日本鬼子的赫赫战功呢！这些议论里面，渐渐地又掺合了来自于指挥部的细节，说阎锦华记忆力超人，从来不用笔记本，但在工程汇报会上，谁要说错一个阿拉伯数据，他马上给你点出来，并且指出你错在哪儿，不少人在他面前显示出尴尬和惭愧。

不过，像昌鹏这种类型的小伙子们，更喜欢听人讲他的混账话。说他进出天福庙是专车，一辆军绿色的武汉产旧吉普车开得疯快，除了工地上的死伤大事故，一般情况下不带人，不过人们偶尔会看见，车里面还坐着一个武汉女知青。于是，工地上就有比王昌鹏更调皮、胆大的小伙子想拦下指挥长的吉普车，看看那女知青的脸蛋，她长得好看吗？据说那是宜昌县的小伙子，他们手中有得力的武器对付这个集最高权力于一身，由而跋扈、霸道的长官，他们在运输条石的路上，远远地，看见阎锦华的吉普开过来了，连车带石一起抛在路中间。疯跑的吉普不得不急急刹住，阎锦华从车里钻出来，准备骂人了。拉车的小伙子站在路边刚撒完尿，转过身来望着他们的指挥官嘻嘻地笑，一边把手指伸进胯裆里，把男人根那调皮的小玩艺儿朝裤子里头塞着呢！阎锦华的脏话就吞回肚子里去了。人们说他爱骂人，但有两类人，他绝对不骂，一是他尊敬的工程技术员，二是民工。小伙子们呢，正好借此机会把指挥官和女知青的尊容印到心里去。

后来，昌鹏这帮小伙子们发现了阎锦华的生活规律，他在夜晚，尤其是下半夜都呆在工地上。有一次，昌鹏上晚班，加了一会儿班，下班时就到夜深三点了，他们一伙人四五个，从河边往搭在盐池河岸的工棚走去，中途发现河边蹲着一个人，仔细看，正是指挥长阎锦华。那夜月亮很圆，月亮周围还有稀稀落落的星星，月光洒在河面上，能看见河水隐约的波浪，很自然，他们看见阎锦华的面孔是朝向大坝，在思考着什么问题的样子。

小伙子们虽然平时喜欢议论阎锦华，真的经过他身边时，都放轻了脚步，缩头缩脑，有点怕他的样子。唯有昌鹏想，我总算等来了走近指挥长的机会？于是他胳膊一甩，朝大家打了一个响指，昂首挺胸朝阎锦华走拢去了。他不吭声，不吭气地蹲在阎锦华身边，

阎锦华问他：“你上什么班？”

昌鹏说：“中班。”

“这么晚回，是加班了？”

昌鹏“嗯”了一声。

“大坝上干什么活儿？”

“搅拌混凝土。”

“家乡是哪儿？”

“石子岭。”

石子岭！阎锦华感慨地想到李麻杆营长，他堂堂指挥长，却差点儿挨这小小营长的揍！不过这家伙有血性，有血性的男人就是会带兵！于是他又问：“在黄柏河上第一个筑起工棚的人是你？”

昌鹏就有点儿激动，这几万人的工地上，指挥长心里要装多少人，多少事，他居然还记得起我一个平头小百姓！“是我，因为我会爬山！”

阎锦华就笑了，“会爬山好哇，现在再爬一座山怎么样？你们搅拌混凝土的，能不能以连为单位，给我突破每日完成三百方混凝土？”

昌鹏想，他莫非知道我是上黄柏河后，突击提拔起来的连长，这是考验我，也是信任我，这真是莫大的荣幸！他想，让大家加把劲，在现有基础上再增加几十方，也许能完成，于是就对指挥长拍胸，“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阎锦华借着月亮光，把小伙子好好地望了一眼，站起身来，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然后把烟盒子递给昌鹏，请他抽烟。昌鹏没想到阎锦华会请他抽烟，那可是“永光” 呵！天不怕，地不怯的昌鹏居然不好意思了，一个劲地搓着他的那双大手。阎锦华从已经瘪下去的烟盒子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了昌鹏。 以后昌鹏对指挥长多了一些理解，他为什么是猫头鹰？因为白天里他要召开各种各样的会议；他唯独在抽烟这一点上搞特权？因为熬夜抽好烟能打发瞌睡；他为什么要开快车？因为工地上的资金、物质、继续不断地组织劳力上工地，还有上万人吃的白面馒头都需要他去协调、计划、安排，方方面面的事情等待着他去解决；天冷了，他为什么还穿西装短裤？是因为夜夜蹲工地上，一身水，一身泥的，他懒得洗衣裳。

昌鹏一直没舍得抽那支“永光”香烟。他用竹子编了个装香烟的盒子，把那支永光香烟珍藏在盒子里，逢哥们就拿出“永光”炫耀一番，大家不都说阎锦华厉害么？这么“高”的人，对我昌鹏还不错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