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如:高山流水两相依(二)
河边搭起第一间茅草棚子
上万人的队伍怎么组织好?靠的是基干民兵的建制,由上至下,县为团,公社为营,生产大队为连。连队是最基层的作业单位,集中住宿,统一伙食。一个连队最少时有20人左右,最多时有上百人。工地上作业时全都打出自己的战旗。县革委会副主任挂帅任团长,公社武装部长,大队书记、队长各任营、连长。营级以上配有武装,营长一般都有驳壳手枪,营部有冲锋枪、半自动枪,并有一定量的子弹。这支队伍从组织动员那一天起,到浩浩荡荡的民兵开赴天福庙,从在工地上布置下达各项任务,到每个团体完成各类指标,都是以严密的组织形式在进行。比方说,工地民兵每6个月一轮换。由于人员的流动性大,在管理上,实行了日报告制度。民兵如离开工地,必须到营部开介绍信,否则,上不了回家的民工专车,住不上旅社,领不到粮票,沿途也就吃不到饭。
当然,除了具有优良传统的基干民兵组织建制以外,还有与民工切身利益相关的身份问题,千百年来,农民都在为自己寻找更好的出路,走出乡土,进入城市是年轻人迈向进步的途径。好在参加这种大规模的建设不仅有饭吃,每天上午还有白面馒头啃。不论在坝上,还是准备沙石料,打条石,一般情况下每人每天能挣一个标工四角钱,另外,生产队里还记工分。
事实上,不少年轻人在参加黄柏河流域建设中,由民工走向亦工亦农,由亦工亦农走向正式工人,转干、提干,走上领导岗位,用黄柏河人自己的话说:“黄柏河牺牲了一批人,造就了一批人。
当年那一批批民工中,以农村基层干部和乡土知青为主力军,他们中间,年纪小的十五六岁,年纪大的也不过三十岁左右,大部分都是我们共和国的同龄人,在家乡没读完初中,少数人刚刚跨入高中门槛就遇上文革,不得不回乡务农,来自枝江的王昌鹏就是其中之一。昌鹏长得腰杆子挺拔,胳膊腿肌肉强健,黑发茂密。在那个曾度过饥荒年代的农村青年中,就算是个健康帅气的小伙子了。昌鹏干农活儿样样都行,吹拉弹唱全会一点,就是有点儿不安分,常往县城里跑,结一帮狐朋狗友,平时喜欢踢石头,不知不觉间练就了一双飞脚,偶尔被朋友们拉到县城里去打群架,谁遭遇他这双脚,谁就会吃个嘴啃泥。这使他在人前总是很得意。总之,他是个有人喜欢有人恨的小伙子;王昌鹏有个表哥叫刘均,他是当阳县慈化公社的生产队长,管着几十户人家,一百多口人,还在生产队时,上面派工作组下来指导工作,组长要他开梯田,他就砍树开田,结果被人骂,说他吃先人饭,夺后人碗,组长要他虚报产量34万斤,田地100亩,不够吃返销粮,他觉得吃了返销粮还要还,倒背个没能力不光彩的名声。比起当个窝囊队长,他更愿意当连长干水利,因此他拉起一支连队的人马,坐上了从当阳开往天福庙的第一辆车,车上红旗飘飘,锣鼓喧天,一路上大家还唱着歌。
来自宜昌县的叶枝跟大家不一样,她是心里装着一个人来到黄柏河,这个人就是王昌鹏。那年叶枝17岁,农村的女孩子到了这般年龄,家里早忙着给她说婆家了。叶枝初中毕业从学校回到家,媒人就踏破了门槛。叶枝老是跟爹妈说别瞎忙乎,爹妈闹不懂。那年大队动员上天福庙,一家出一个劳力,冬春两季干半年。本来家里准备让叶枝的弟弟上,叶枝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枝江的王昌鹏上了天福庙,就跟爹妈说,“弟弟还小,身子骨还弱着呢!我上。” 叶枝的妈能织一手好布,拿主意方面却拗不过女儿,只好赶着给女儿织了一套衣裳,那套衣裳的颜色绿白相间,从上至下长长的条纹,高挑挑个头儿的叶枝,穿在身上更显得苗条秀气。叶枝准备好了铺盖卷,等待出发的日子里,没事就爱爬到屋背后的山上去,她呆呆地坐在山上,山上就出现了昌鹏的影子。
王昌鹏是叶枝家的亲戚,家住枝江石子岭,那年长江涨洪水,他们举家迁移到叶枝家避难,不久,昌鹏的爹妈为求生计奔波他乡,留下儿子一个人在叶家。那时候她和他都还很小,叶枝才九岁,昌鹏才十三岁。她一上山就跟野兔一样,漫山遍野地跑,眨个眼睛,就把一起寻猪草的昌鹏远远地甩在后边了。昌鹏是千里平原的孩子,不会走山路,穿双破旧的解放鞋,鞋底被磨得滑溜溜,他一边爬山,一边喊着叶枝的名字,生怕把妹妹弄丢了。
人呢,刚才还在他眼里晃着呢,突然就没了影子,他一着急就滑倒了。叶枝却不知躲在哪儿“咯咯咯”地笑。他只听见笑声,却不见妹妹的人儿,从地下爬起来,捂着腿上的伤口在树林子里寻找,却怎么也找不着,又着急,又喊……叶枝突然从一棵很高的树上溜下来,不歪不斜,恰恰骑在了他的肩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一双细腿腿在他的胸前乱弹……
那时候,两个小孩儿初识,互相都对对方感到好奇,常常是,两个人互相望着望着,就向对方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昌鹏穿一件洗得发白了的蓝卡其布学生装,下面有两个兜,他习惯把一只手放在右边兜里,紧紧地捂住兜里的什么东西。有一次,叶技把他那个宝贝儿抢出来了。他生气了,脸红了。叶枝一看,原来是一个Y形的、剥皮了的树枝,两头系着橡皮筋做成的弹弓。叶枝问:“你带这个来弹鸟的吗?”
昌鹏说:“是一个哥哥送我的。”
叶枝说:“难怪你当宝贝儿呢!”
“你们那个地方是平原,会有鸟儿吗?”叶枝又问。
昌鹏说:“有的,不多,哥哥说,山里的鸟儿多,专门给我做的这一个。”
山上树木茂密,两个孩子的身影儿在太阳底下晃,在斑驳的树冠底下晃,晃着晃着,他们的身影儿变长了。
“你不是我的亲表哥,我听姨妈说的。” 走在前头的叶枝突然停下步子,回头望着昌鹏说。
“亲表哥不好么?”昌鹏想也没想就这样说。
“亲……亲表哥生的孩子会是六根手指头……” 叶枝的脸红了,杈开双腿就跑开了,她朝山上跑去,又跑到半山腰里的那棵银杏树下,抱住树身,双腿往树杆上一夹,爬上去,坐到树枝上了,昌鹏追上来,站在树下,一副傻乎乎地样子望着她。叶枝却从树上跳下来,骑在他身上了,从那以后,叶枝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再也不好意思像这样骑在昌鹏身上了。过了几年,叶枝和昌鹏都渐渐长大了,两个人单独在山上砍柴时,会红脸了,会背靠背地拉拉手了,
那时昌鹏的爹妈来到叶家,把儿子接回到枝江老家。他们回枝江那个清晨,叶枝送他们过了桥,上了公路,好长时间还站在路边,昌鹏几次回过头来望,望见叶枝还站在路边,他就不走了,直到叶枝转身后渐渐从他视线里消失。
王昌鹏和叶枝不约而同成为第一批上天福庙的民工。昌鹏所在的枝江团是天福庙大坝建设的主力军,扎营在大坝不远处的黄柏河畔,准确地说,是一条支流汇入黄柏河的交界处,支流叫盐池河。叶枝所在的宜昌县落脚在苟家垭,将炸山取石的地方。
从枝江县那一望无际大平原过来的农民工,他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山呢!他们站在黄柏河的岸边,只要抬头望一望两边的山,就觉得那山高得像两扇阴森森的铁门,上耸云天,下锁河流。很多时候根本就望不到山顶,只望到半山腰,厚厚的云雾早已经模糊了双眼,白云虽然流动着,好慢啊,慢得好似凝固在远近的风景中,谁要是在黄柏河边多呆一会儿,伸手抹一把眼睛,竟然能甩出水珠的响声来。一只只穿云破雾的鹰鹞从河流上空掠过,发出的啼啭应合着山里的声声猿嚎,让枝江来的小青年们不禁毛骨悚然。尽管许多孩子们刚来乍到感觉有点儿恐怖,有点儿不习惯,有点儿想家,还就得往山上爬。因为连队里给大家布置的任务是上山打柴。有些年纪小,胆量小的孩子,到了夜里就朝着河对面那模糊的高山哭,边哭边说:“恨不能明天爬到山顶上去,好望一眼平原的家乡,朝着家乡的方向喊一声爹妈!”
枝江团里的人,唯有王昌鹏看见山,反而有一种亲切之感。那是他曾经熟悉的表妹家的山,表妹叶枝家背后就是这样的山,比这里的山矮一些,比这里的河水浅一些,这让他觉得自己好似回到表妹家的感觉,事实上,黄柏河确实是叶枝大家乡宜昌县的一条主河流。王昌鹏搞清楚了这个问题后,看见宜昌县的人从苟家垭运送石头到大坝上来,抓住谁,就与谁聊天,想打听叶枝家的情况。不过,王昌鹏对叶枝的思念很快就被搁浅了,他得和大家一样,每天完成20捆柴草,迅速搭建起一间茅草棚子来。盐池河的一边是道路和高山,另一边是民房和庄稼,枝江团的民工们,只能顺着这条河流的另一边搭建工棚,他们从山上砍杂木当檩子做栋梁,再弄回荆条和竹子,把竹子劈成蔑片当扎丝,将荆条成排串起来,竖起一堵堵围墙,再抱回一堆堆竹叶和杂草做屋顶,一排排工棚在河坎上、田野边搭起来了,搭出二三里路那么长。很快冬天来临,外面凛冽的寒风呼呼地朝茅草棚子里直灌,逢到雨天,外面下大雨,棚子里下小雨,外面雨停了,棚子里还在下。丢在地下用来接雨水的碗啦,盆啦盛满了水,不停地朝外漫。棚子里稀泥烂浆,阴暗潮湿。下雪就更糟糕了,山里比平原的温度至少低五至八度,特别是夜晚,那些孩子们冷得牙齿“吱吱”直抖的时候,在本来是通铺的木板床上挤在了一块儿,早晨睁开眼睛,才发现大家互相抱在一起睡。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没茅坑,往往是,大白日里,人们的双脚都绕不过遍地屎尿,弄不好就踩在大便上了。有人曾天真地找阎锦华搭茅坑,阎锦华哈哈地笑着说:“谁听说过战争需要茅坑?”
住在苟家垭的叶枝们,五个女孩儿住在一个自搭的工棚里,她们捡了些石块儿垫在地下当床铺。因为“床铺”低矮,地下的蚂蚁、瓢虫、草鞋板,甚至蜈蚣、壁虎弄不好就爬到床上去了,吓得她们半夜睡不着觉。但是过了几天,白天的采石劳动太辛苦,人一疲劳就顾不了那么多,哪怕虫子爬进身体,早晨醒来感觉耳朵痒痒,摘出来扔掉罢了。可是有一天半夜,一个女孩儿起床解手,脚还没钻进鞋子里去,感觉异常的冰凉,本能地缩回脚,“哇哇”地惊叫起来。大家都被她叫醒了,擦亮火柴往鞋子里照去,一条黑花蛇闲悠悠地盘在鞋窝子里呢!
那一夜谁还敢睡觉!又不敢去打扰男孩子们,他们比女孩子更辛苦。五个女孩儿一起来到河边,那是晴天的日子里,天上有半轮月亮照在河面上。她们望着那一会闪动着波光,一会儿又变成黑暗的河水,一起大哭了!她们一直哭到星星隐去,淡蓝色的晨曦从东边的天空射过来,映亮了河面。她们当中的连长喊道:“天亮了,别哭了,让人看见了笑话我们!”她们就不哭了,返身朝工地上走去,一路走一路大声地唱着歌。
昌鹏初进黄柏河却是另一番作为。他在叶枝家住过几年,几乎每天都和叶枝去山上放牛,寻猪草,经常把牛栓在一棵大树边,把装满猪草的背篓抛在茅草窝里,两个人你追我赶在山坡上疯跑。练出了一双“飞脚”。他到天福庙后重新看见了山,童年山里的色彩,在一个清晨又回到他的记忆中来。所以到山上去打柴他跑得比谁都快,上山似飞兔,下山如猛虎,每天20捆柴于他很轻松,干完了自己的20捆,他还去帮别人背柴下山。整个枝江团里,昌鹏是第一个爬上山的人,也是第一个带领大家搭好工棚的人。尽管那时的口号是:“先挖坡,后筑窝!”但第一个筑起窝的连队受到了指挥部的表扬。黄柏河指挥部从一开始就很注重宣传工作。每个连队有一个不脱产知识青年专门负责本连队的报道。通讯员每个星期都要到营部或者团部去开一次会,提名业绩突出的民兵来,通过《黄柏河战报》表扬,大喇叭传扬到工地的每一个角落里。团部有业余宣传队,指挥部有专业宣传队,他们用快板、朗诵、小品等多种形式反映工地上的劳动模范,树立起榜样来,鼓励大家向他们学习。于是,指挥长阎锦华,枝江团团长阮楚善们,带着各个团、营长们来参观了王昌鹏他们在盐池河畔搭建的第一间工棚,号召枝江团的全体民兵都向王昌鹏学习呢!
昌鹏第一炮就打响了,团长阮楚善就把他提成副连长了。
搭起一间茅草棚子就能提拔成连长,这份光荣鼓励昌鹏好好干,英雄主义的意识在他心里滋生着。那个时候,他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指挥长阎锦华。阎锦华亲临他们工棚的时候,还问起他的名字,这是多么荣幸的事情啊!阎锦华可是一梭子子弹扫倒十个日本鬼子的男人,他的个子有多高?他的声音洪亮吗?听说他的腿肚上有子弹疤痕,那疤痕有拳头那么大吗?他够不够义气?又听说阎锦华不分日夜呆工地上,只是工地上的人太多,哪怕遇到了也不认识呢!
一天,昌鹏听说阎锦华在大坝上的某一个地方,跟民兵一块儿在干活儿,他就大步流星的往那个地方去,想近距离地看一眼阎锦华。半路上却遇到了当阳团一个叫秦昆的小伙子。
当阳团是做大坝的备料工作,一是从河滩里筛沙,二是搞爆破炸山搬块石。块石弄到工地上以量石方算标工,有人堆积块石时玩投机取巧的小动作,中间搁它几大块相互错错位,一座空心山架出来了!能有这等本事的人也是极少数聪明人,但是验收的工程员发现了一座空心山,就不放过每一座山了!这给工程员的工作带来了麻烦,抓住谁就狠狠地扣对方三个标工(一块多钱)同时还扣对方连长的标工。
秦昆就被一个工程员抓住了,那工程员拿根铁钻子朝石山戳下去,没碰到丁点儿障碍物,一直戳到地面上。站在一边的秦昆早已吓傻了眼。他才十七岁,困难时期出生的孩子,身架子单薄,脸色苍白,工程员刚说完要扣他的标工,不给开清工单,他就哭了!
这事儿被王昌鹏撞见了,要知道昌鹏是什么主儿?昌鹏见小伙子是他表哥刘均队里的人,就要打报不平。他问工程员要清工单。工程员问他是谁。他说:“我是谁你管不着,路见不平有人踩,你冤枉了他。”一个硬要,一个硬不给。这事儿若是搁他人身上,谁愿替人扯皮拉筋,搁昌鹏这儿,要是在家乡,踢开一只飞脚解决问题了!可这是工地上,对方当工程员的人是水利部门的人,国家干部,给他吃软的不行,吃硬的不能,他就要拉上工程员去找头儿。
本来那会儿,昌鹏想找的头儿就是阎锦华。他认准一个理,不规则的石头堆积在一起,不可能没有空心山,谁要不相信,谁就当场试验。他一定要帮秦昆摆平这事,表哥手下的人不能受冤枉。
昌鹏和工程员走到半路上,遇到了秦诗华。秦诗华又是谁?武汉水利电力大学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刚跨出校门不久,就投入到天福庙这座中型水库建设中来,并且,指挥部把布置大坝现场的任务交给了他。秦诗华到现场看了看,然后问了秦昆几句话,心里就明白这小男孩不会弄虚作假,又要给工程员一个面子,就对秦昆说:“下不为例。”让工程员给秦昆开了清工单。
昌鹏觉得秦诗华帮自己解决了僵局,把这事儿说给刘均了。表兄弟两个都说秦工讲义气,够哥们,一个月一次的打牙祭,他们就请秦工喝酒了。酒宴设在刘均他们的工棚里,一个连十八个人,一块大石头当餐桌,桌上搁一土钵子中方肉做的蒸肉,里面掺很多苞谷粉,筷子夹起来,粉面扑扑往下直掉,筷尖头的那点儿肥肉就缩小一大半去了。秦诗华进工棚时,十八个人围站在石桌边恭候着他呢,秦工能赴他们的宴,他们觉得秦工没架子,看得起他们。他们把棚内唯一一只小板凳儿让给秦工坐,递给秦工一个白搪瓷杯子,上面用红色油漆写有“农业学大寨”字样的大杯子。那天十八个人,包括小秦昆,每人都喝了一杯苞谷酒。
事后,验收的工程员再也没发现空心山了。
喝酒的时候,秦诗华就问秦昆, 家里有几个人,怎么不上学了。秦昆说:“现在只有一个哥哥。十多年前家乡遭受连续旱灾时,妹妹才两岁就被饿死了!妈妈为此哭瞎了眼睛。本来我家是哥哥上工地,可是哥哥要给林业局放木料挣点副业钱,好给妈治眼睛,我就来工地了。”
那次喝酒后没两天,刘均找秦诗华来了,他说秦昆炸炮伤了脚,让他休息几天他不肯,运送块石这活儿他没法儿干了,问秦诗华能不能把他安排到大坝上挥挖锄,干点儿手腕子胳膊用力的事儿,过几天脚伤好了再回连队。
秦诗华破例地安排了秦昆,并且给了秦昆几张饭菜票,让他就在指挥部的小食堂吃饭,少跑路。没想到不出一个星期,秦昆被压死在大石下。
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天福庙工程的基础开挖出现了地质结构方面的问题,这是前期勘探中没有发现也无法预料的事情,它耽误了基坑作业的预定工期。于是,指挥部决定搞洞室爆破——它是天福庙建设中“土法上马”的第一个重大项目。1975年元旦这一天,指挥部把洞室正式爆破看成非常严肃、隆重的一件事,爆破时指挥部的所有领导们都在现场组织,维护安全。口哨、旗帜、警戒线,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爆破手们分别下去,以万用表检查四个洞室里的线路。
事情发生在洞室爆破以后。爆破后有大量土石方需要运送出去,民工们为争标工,就像放飞的燕子扑向土石方。石壁垮塌,秦昆出事的那会儿,正在自己作业线上工作的秦诗华和王昌鹏,先后奔向出事地点。
王昌鹏从山上飞奔至基坑时,人们正在把其他死者和受伤的人往外抬。他顺着人们围拢的另一片地方望去,也不知为什么就想到秦昆,或许是秦昆的脚受了伤,担心他跑不快吧,一种不祥窜上心头。他扒开人群,朝着压在大石下的男孩子挤拢去,他看见了那张原本苍白的脸,那张脸在微弱的灯光下很朦胧,看不清他脸上的任何表情,但他一眼认出了他。他正躺在秦诗华怀里,秦诗华将自己的胳膊垫在秦昆的颈脖子下面。压在秦昆身上的大石已经被人们套上钢丝绳,绳子的一头牵挂在一辆破旧的东方红拖拉机上……
许多人对我讲述这个细节时说:“那个开拖拉机的伙计正干着抽水的活儿,自告奋勇开拖拉机来救人,但他干驾驶根本就是个半吊子,那会儿都抓瞎了!一个护士提着输液瓶,黑暗中,医生来不及寻找静脉血管打针,只好蹲下身,一口一口地给秦昆喂葡萄糖。大石被拖拉机拉动了,大石从秦昆身上微微爬起来,在场者的心都悬到了喉管门口,然而关键时刻,拖拉机突然倒退了两步。已经被掀动起的大石再次砸向秦昆时,鲜血从小男孩的胸腔喷射而出,仅仅十七岁的秦昆就那样死在秦诗华胳膊弯里。临死前他望着秦诗华说出了两个字:“我哥……”秦诗华琢磨不了这两个字的意思,之后,他委托送秦昆回家的人把这两个字的遗言转告秦昆的哥哥。他哥哥什么话也没说。到了这年初春,秦昆的哥哥手里提着粮食,腋窝里夹着铺盖卷来工地了。
在当年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子承父业,兄弟双双上工地,前赴后继为建设付出生命代价的何止一个二个家庭!
最近,枝江市以向社会征稿的形式,编纂《为引源头活水来》,让当年的建设者们自己书写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现龄69岁的匡长礼,就在其中讲述了他们兄弟上黄柏河的故事:当年身为连长的匡长礼,一次带领民兵冒雨抢险封堵大坝导游洞,因抬一块百斤重的大石摔断了三根肋骨,落下瘸腿的终身残疾。但他不仅仅自己身残志坚坚守工地,第二年还动员弟弟也上工地来了。不久,弟弟因上山打柴而身亡。他眼含内疚之泪,把弟弟的棺木送回了老家。安葬好弟弟后,在家里只过了三天,便在父母和妻儿哀伤和担心的泪光中,又赶回到黄柏河工地。
一朵生命的火焰熄灭了!从生命里喷射而出的鲜血,在秦诗华、王昌鹏,建设工地上所有人心里,是一股股涌泉,象征我们普通劳动者给予水利建设永不止尽的涌泉。
枝江团一下子死伤十几个人(包括送医院的轻重伤员),悲伤气氛笼罩在大坝上空。
天福庙大坝才刚刚开始,我们的同胞就这样走了,之前,枝江民工为抢时间早早赶到工地,坐“篮子”从空中甩个粉身碎骨;砍树不小心从高山滚落;宜昌县民工“放飞车”等意外死亡的现象只是极少数人,间隔着发生的事情,并不足于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这次是发生在主体工程大坝上,它引起了工地上全体民工的悲恸(之后引起罢工,和指挥长阎锦华发生争斗的章节见全文)。事情发生得太仓促了,秦昆断气后的那一刻,昌鹏就把开拖拉机的伙计从驾驶室里拖出来,他右脚扬起之时,那倒霉的伙计“叭”地一声倒地吃了个嘴啃泥,被摔得鼻青眼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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