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浪迹天涯的归旅(一)
浪迹天涯的归旅
(原名:美丽的小提琴)
▼作者:子戈(左天鑫)
一个心里充满阳光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无论何种巨大的力量都击不垮,即使垮了,也要坚强地站起来。
第一章 骄子失宠
一辆从祖国大西北开来的列车,疲惫地喘着粗气,在荒漠的戈壁滩上缓缓地爬行着,当它穿过巴山蜀水最后一个山洞时凄厉地长啸一声:我回来了。
这是六十年代初,我们祖国这艘舰船,正在选择自己的航道驰向世界。微微颠跛的船上载着它所有的一切,包括象这列火车9号车辆里这些被命运一次又一次推到漩涡里的人,他们之中有处级干部、现役军人、大学生、中学生、城镇青年、公社社员,还有小偷。不必惊叹什么力量把他们纠集在一起,而在“流窜犯”这种太稚嫩的称谓下,还有形容憔悴的母亲和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
一位其貌不扬,但举止端庄的年轻人,深深地凝视着窗外,虽是二月天气了,却仍然很寒冷。他那单薄褴褛的衣衫和干瘪的挎包,展示着他的全部境遇。然而,脚下却横躺着一把跟随他多年,看起来伤痕累累的小提琴。
饥饿和疲惫没有征服他。他在沉思、在憧憬、在追求……他那沉深的琴声,诉说着他苦难的沧桑岁月。这青年便是陈子彦(化名)。
小陈出身在三台下新乡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他那被苦水泡胀的童年,生活的脉息,犹如这辆在昏暗的油灯下吱嗄作响的纺车上抽出的细如游丝的线纱。父亲的叮嘱,也如同这若时明时暗的灯光:“好好读书,将来谋个事做,找碗饭吃。”这种质朴的教育,虽然不那么闪光,的确是旧社会身处社会最底层的贫苦农民合情合理的要求。在自己下一代人身上寄托的微弱希冀。父亲的叮嘱,饥寒交迫的生活,使他和兄弟姊妹发奋攻书。小陈一上高小便成为全校学习成绩的佼佼者。可是在蒋家王朝覆没之前,货币贬值,物价飞涨,纺纱织布,常常亏本。全家生活陷入绝境,全靠借贷,亲戚周济,艰难度日。书,当然读不下去了。
一九五〇年元旦,三台解放了。小陈心里又重新燃起了读书的希望。缀学三年后,仍以优异成绩考入川北公立三台中学。可初中只读了一学期,土地尚未还家的农民,仍无能供自己的孩子上学。眼泪汪汪的小陈,捧着优异的成绩单,惜别了老师,再度缀学。
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开始了!小陈参加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斗争。“共产党,象大阳,照到哪儿哪儿亮”这句才学会的歌儿他整天挂在嘴上。每当那句“呼儿嗨哟!”从心底里迸发出来时,都有一种甜甜的陶醉。小陈感到自己在向太阳走去。这个读书谋生路的穷孩子,心中萌发了永远听党的话,永远跟党干革命的种子。小陈心中有一颗永不落的红太阳。
土改结束时,他拉着土改工作同志的衣角参加了革命。来到胡耀邦身边,川北行署所在地——南充,在《川北日报》社作译电员,后又任编辑。
这是他生命中闪耀着第一颗火花,敏锐的政治目光、马列主义理论水平、渊博的知识、扎实的写作功底,这些作编辑急待解决的问题摊在这个仅有一学期初中文化的小青年面前。但是困难难不住心里阳光的小陈,他知道,这是党对他的期待。童年养成的自尊心,加上他敏捷的文思,严谨的治学精神,弥补了他作编辑先天不足。他,终于拼了上去,一次又一次出色地完成了编辑和采访任务。
又一次生命征途中跃升。四川省行政建制的变革,他被派到泸州化工学院担任院刊编辑,这意味着什么?小陈十分清楚。于是他又开始提取生命中一切“多余”的时间,系统地学习教育理论、化工基础,还自修俄语。硝烟还未散尽,阵地就被他攻占了。他入了团,不久又向党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党为了给社会主义建设培养更多的高素质干部,号召在职干部报考大专院校。小陈正想成为一名文艺理论研究者,党的需要和个人的理想交融时。这个小青年身上产生了强大的爆发力。仅十五天复习,就以优异成绩考上四川大学中文系,比他初中同班同学还早一年进入大学。
在他结束了童年苦难之后,仅仅几步就跃上了生命的制高点,而且带着斑斓的色彩青春年少,才智过人,“三好学生”、优秀学生会干部、优美的男中音、蛙泳冠军、委婉动听的小提琴乐曲……他才华横溢,文思敏捷,特别是他在《西南文艺》发表的论文,赢得了川大师生的青睐。不过,他最突出的特点,或说是使他能放出这一圈又一圈斑斓色彩的能源,则是浑身沸着的满腔即点即燃的热血。
他的血液是这样溶成的,凡是党的号召都积极地响应,凡是党给的工作,无论再艰巨,都义无反顾地完成。小陈在“向科学进军”的召唤下,一头扎进浩瀚的书海里,奋力攀登知识的崇山峻岭,或据案苦读,或挥毫笔耕,饮智慧之琼浆、餐文华之芳蕊,吐珠玉之声,卷舒云之色。思想浪漫而充实,不知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烦恼;乐呵呵铺筑着五彩之路,美滋滋编织着成才之梦。“天上明霞似锦,心中好歌如潮”正当小陈等热血青年觉醒在新中国最幸福、最自豪第一代学生甜蜜的学校生活里时,老天翻了脸,于一九五七年放出了反右斗争这个魔恶,肆虐着中国大地。几十万无辜的学生、教师、名人、普通平民、机关干部……在从上到下的政治运动中遭遇了灭顶之灾,用他们脆弱的生命和惨烈的经历,为历史留下了一曲曲旷世悲歌。
这年春天,党中央决定在全国开展整风运动,清除党内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毛泽东主席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号召人们“不要怕向我们共产党人提出批评建议。”“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鼓励民主人士大胆地“放”。四月十日《人民日报》发表《继续放手,贯彻“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接着在十三日、十七日、二十六日又连续发表号召“鸣放”的社论。在全国上下一片“放”的鼓噪声中,在各级党委的组织领导下,“大鸣大放”很快在全国卷起狂澜。只要翻开那时的报纸,每天大部分面版都是“鸣放”消息和著名人士的“鸣放”言论。
历史的漩涡很快把这位热血青年的火点燃了!时任川大学生会宣传部长的小陈,当然不可能置身于“鸣放”之外, 像参与历次政治运动一样,满腔的政治热情又一次高涨起来,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运动之中。正当川大“鸣放”高潮之际,四川省委宣传部长来川大看大字报,了解“鸣放”情况,小陈是陪同参观的学生会干部之一。结束时,他把小陈带到校党委办公室,对川大的“鸣放”作了指示,他说,川大的“鸣放”已发动起来,形势很好,但只涉及了党政工作中一些具体问题,对一些重大政策问题还“鸣放”不够,应该继续深入“鸣放”。于是,根据省委宣传部长的指示很快掀起了第二次“鸣放”高潮。为了带头,小陈也借用冯梦龙“三言”的书名为标题写了《敬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等大字报。对一些看不顺眼的时风世相发了些牢骚,作了些讽刺,语言不免尖刻,背后还有一种出出风头的顽童心理。骨子里压根儿就没一个不满的重大政策的细胞,小陈的基因里,无论用什么先进手段,也发现不了不满党的方针政策的因子。
可是,在五月下旬,这位宣传部长第二次来川大看大字报时,边看边对陪同他的小陈说,川大的“鸣放”在方向上有问题,应引起警惕,当时小陈完全不知道他说这话的背景是党中央对“鸣放”已改变初衷,正准备开展反击,幼稚地认为他的谈话与党中央的“鸣放”政策相抵触,和他上次来参观时的谈话也自相矛盾。于是毫无顾忌地写了一张犯上的大字报《质问X部长》这一无知之举,铸成小陈终身大错,成了小陈后来打成右派的铁证。
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一改过去喜欢“鸣放”的调子,发出了反右斗争的强烈信号。全国政治形势风云突变,“鸣放”偃旗息鼓,反右的呐喊响彻全国。像当初响应号召投入“鸣放”那样,小陈积极、勇敢地投入。八月三日,四川人民广播电台记者约小陈写了篇谈反右体会的文章,八月十日,这篇文章在川台广播。
历史,已经把小陈推到反右的风口浪尖,而且已经走到了悬崖边沿了。他却全然不知,还美滋滋地沉醉于像每次圆满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之后的喜悦之中。
掸掉几个月来的政治风尘,无忧无虑地回到乡间休息,尽情享受故乡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自然风光。他常和大、中、甚至小学同学一块爬山打球,弹琴唱歌,吟诗作画,戏水游弋,家乡的青少同学常常看他站在下新桥的石龙头上一跃而入水的姿势时,会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喝彩声,看见清沏的小河水中他那地道的蛙泳姿态个个赞口不绝。当他收到《四川日报》寄来的他给省委《X部长一封公开信》的稿酬时,这个时代的幸运儿又狂热地拿起小提琴,吐露了他心中按奈不住的喜悦。就在此时,爱神也象神话一般降临在身上。
在暑假返校的宝成线列车上,挤满了去成都的各地旅客,就连巷道上也难以移步。小陈见一位年轻的妈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大旅行包,在巷道上艰难地挤着,试图要寻一个座位。待她来到小陈身边时,小陈便很有礼貌地征得这个少妇的同意,把她行李放置好,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她,少妇连连教小孩给叔叔行礼,说“谢谢!”
小陈好容易挤出巷道,在舆洗间立着。他绕有兴趣地望着窗外那飞驰而过的原野村落,白搭、小山和一排排高高的白杨……。
不一会儿,他觉得背后似乎有一种异常的香味暗暗地向他袭来。当她转过身来,他觉得自己好象身处蓬莱仙境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七仙女飘然降临在身边。双方的校徽解除了他们之间的戒备。她,鹅蛋的脸面,明亮的眸子,乌黑的长辫,高挑的身材,和善的笑容,浅浅的酒窝,她身着乳白色布拉格,扬溢着妩媚端庄、热情大方。小陈便主动与她攀谈起来。
“你是川医的吧?”优美的男中音,标准的普通话。
“你是川大的吧?”略微调皮地。
“听口音,您是三台人吧?”甜甜地。
“是的。”微微一怔,“我是下新乡人”。
“什么?!下新乡?”半信半疑“你是下新人?”
“是的,”我是下新人。认真的。
“什么下新人,怎么你我从未蒙面过?”
“呵,忘了告诉你,我是在南城小学读完小学,后又继续在城里读初中,高中,根本没回过下新老家了。”
“原来如此。”
他想不到命运会把这对本乡本土而素不相识的一对青年男女安排在这不到一平方米的火车舆洗间相会。他鼓起勇气,缓缓地伸过手,她正欲接受这只友好的手,突然,这只手又不见了……她直觉得心跳得十分厉害,长着睫毛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脚尖。
“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嘛!”十足的下新俚俗乡音。
她的脸红齐了脖子。她真没想到,故乡会有这样的书生。他谈吐文雅,气度非凡,心里好像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她觉得与他交谈,好像是知识的乳汁汩汩地流进她那稚嫩的心田。
美丽的晚霞,把蓉城车站打扮得更加美丽、壮观,下车的旅客,很有秩序地鱼贯而出。
从火车北站无论是到川大,还是到川医,都有十多里路,他们满可以乘公交车,却偏要步行。爱情的闸门冲开了!真是情长路短,掌灯时刻,他们已到川医,而她偏要坚持送小陈到川大。到了九眼桥,小陈觉得夜里让她只身一人返回川医,着实放心不下,又折回送她回川医……,他们醉了,锦江大桥到九眼桥不知往返了多少次。就这样,卿卿我我,不知说了多少甜话、蠢话。已经子夜两点了,他们才不得不在绵江宾馆依依惜别。
母亲的哺育,闪光的青春,事业上的成就,甜蜜的爱情,时代的骄子……,这一节足以让她做一个美香梦,可是,可是等待他的却是让他痛苦一生的噩梦!
第二天早上,一个可怕的声音把小陈从香梦中唤醒。他被叫到团支部,要他写检查,交待“鸣放”中的言论。刚过两天《川大学生会要把我们引向何方?》的大字报贴在宿舍大门口,大字报中点了三个学生会干部的名,小陈的名字也赫然在目。这时他如五雷轰顶,头晕目眩,眼前一片黑暗。凭直觉,他意识到这张大字报绝不是个人感情冲动所为,背后一定站着威严的组织。小陈断定,自己已被毛泽东所说的这场不是阴谋,而是阳谋的运动所套牢。不出所料,年级立即展开了对他的批判,不久又在全系进行批判。不容申辩,无须法律,不经审判,一顶象征褫夺公民权利、毁灭人格尊严的右派分子帽子稳稳当当戴在了头上。
这天晚上,小陈无法入睡,悄悄地溜到锦江堤上独自徘徊,静静地回想这几个月来他做的都是按党组织和上级领导的旨意和安排做的,而且还得到上级领导的充分肯定。媒体还发表了他的文章,而且还给了丰厚的稿酬。但没想到同是一篇文章,赞誉的墨迹未干就变成了罪状!怎么就变成了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铁证了呢?是党把一个只读了初中一学期的穷苦孩子培养成国家干部,又上了大学。共产党是穷苦人的救命恩人,无论怎样深挖索隐,上纲上线,也挖不出反党的思想和感情。越想越兴奋,他几乎踏碎了从川大校门到望江公园大门林荫道的所有石子。他坐在石阶上死劲地揉着脑袋,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冤枉,而这种委屈又无处可诉。组织已把自己当成敌人,好友也弃他而去。视他为魔鬼、瘟神,实际上他已过的是囚徒生活。他傻愣愣地望着远处忽闪忽闪的灯光。啊!这哪里是灯光,这不是女友小黄的秋波么?不!绝对不是!她的秋波向来就是充满魅力的。为什么此时会这么可怕,这么威严,充满敌意!完了!一切都完了,倒不如以死鸣冤,以死明志!他霍地站了起来,疾步奔到江边。正当他腾空跨栏跳江的瞬间,那摇醉了灯光的江面象是一面哈哈镜,把小陈的脸折映得十分可怕。“难道这就是我!”他的一只脚在空中定格了。那流淌的江水好象在责问:“你这懦夫!还不快回到人民中去!”
夜,是漫长的,他在摸索,在寻找回去的路。
人是群体性动物,不可能完全被孤立,需要交往是人的天性,任何人也难以禁止。同学之间、师生之间、亲友之间的正常交往可以划一条政治鸿沟加以隔开,但右派之间的交往却是无法切断。右派们常常被驱赶去做苦工,把右派从集体宿舍赶出来,让他们单独住在一块。这样,无形中就形成了一个右派社圈。无论本系外系、教师学生,只要是右派,彼此很快就熟悉起来。群体中有川大副校长谢文炳内教授、校党委委员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倪受僖教授、中文系主任张默生教授等。这个圈子成了右派们在严密天网下唯一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如果没有这个群体相伴,不知有好多志士仁人会窒息而死。
右派们许多活动不能参加,再加上后几年基本没有上课。时间成了右派们最大的财富,小陈好好地珍惜了它,利用了它。虽然被剥夺了公民应享受的种种自由,却剥夺不了思考和读书的自由。图书馆大门还向右派们敞开着,也未规定不准借书给右派。于是小陈就钻了这个空子,一头扎进书海,超脱尘嚣,与古今中外智者们倾心交谈,用智慧之泉水去浇灌干涸荒芜的心田。打成右派是祸,让小陈有充实的时间去读书,这应该是福。这苦难的两年读书的总量大大超过前两年,不仅读了大量文学名著,还系统读了西方哲学名著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记了一本又一本读书笔记。读书不仅减轻了心灵的痛苦,还充实了空虚的生活,也使灵魂得到了净化和升华,让心中充满了阳光,对世界、对人生有了崭新的理念,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内涵 极其丰富的精神世界。不再自暴自弃,不再惶惑,无论前途多么艰险,无论命运多么坎坷,他都会挺立起来,这个世界就永远属于我!这两年读书生活构建起的精神大厦,使他以后能战胜、能度过那二十年悲怆岁月,战胜数不清、道不完的艰难困苦和屈辱人生的强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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