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浪迹天涯的归旅(二)
第二章 西域劫数
一九五九年秋,大学毕业了。虽然没有毕业证,没有纪念章,没有毕业合影,没有同学聚会,没有临别赠言……,同学们有的他都无权拥有,属于他的,只有一顶给他带来九九八十一难的右派分子紧箍帽子,好在党组织从他历史上没查出任何反党的表现,除了给他保留了学籍,留校继续读书,而且还给了他分配权。小陈深深感到,党虽然错怪了他,但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关心着他,使他少有怨恚,看到一点希望,悄悄擦干了眼泪,背负着沉甸甸的包袱,带着枷锁被流放到祖国荒凉的大西北。
小陈先安排到新疆自治区教育厅工作,但很快又安排在新疆教育学院编写论文、“教学大钢”,同时负责筹建图书馆工作,外加基建。这时,爱神第二只箭,又射中了他。
西藏的歌、新疆的舞。工余或假日,当地人都会寻求自己的乐趣。远离家乡的小陈,举目无亲。再加上他的政治色彩,根本不可能与他人寻欢作乐,只有用他心爱的小提琴倾诉他心中的抑郁和追求。
每当黄昏,学院操场最僻静的一角,常常飘零作阵阵扣人心弦的小提琴声。这声音,飘逸着他深深的思绪;倾诉着他平生的失意。弦弦低沉、声声忧郁,充满了无限哀怨之情。这声音时而婉如对对黄莺儿在花间柳絮婉转啼唱,流畅明快,优美动听,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无限热爱,无限向往;这声音时而繁弦急奏,声音明亮,好象银瓶乍破,琼浆迸发,如天兵齐降,金戈铁马,驰骋沙场,英勇搏击,激死拼杀,撼山动地的势气,表达了为祖国献身的雄心壮志!
小陈沉醉了。全然不知近处一位姑娘伫立树后倾心听他弹奏。其实,姑娘并不是只欣赏他高超的弹琴技艺,而是被他优美的乐曲所吸引、所感动。大有“同是天涯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她那水汪汪的眼神,表达出她对乐曲每一个音符的理解和冲动。
开初,她手里总是握着一本大书,佯装用功,实则听琴。后来,那琴弦把她越勾越近。她静静地,全神贯注地听他倾诉内心丰富的灿烂的、美好的、悲怆的世界。
“啊!”姑娘听见琴弦断了不竟失声叫了起来,小陈抬眼一看,才是一位妙龄姑娘。想不到这僻静的一角,竟还有这样一位年轻姑娘在听他的琴。这时,他才愰愰忽忽地记起,在他弹琴的时候,总象有一个影子在陪伴着他。此人好生面熟,似曾相识,但记忆的长河中,怎么难以搜索出来……啊!她不是意大利画家笔下的蒙娜丽莎吗?不看不象,越看越象,年轻人对异性本能的反应,使他在落难之后再一次燃起了激情。他注视着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他向她点头、微笑,算是对她“啊!”的报答。啊!这位画家笔下的美女,竟是我唯一的知音,姑娘嫣然一笑,默默地走开了。
这一笑,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又重新摆到面前,要尽快作出选择。他意识到,自己深深地爱上这位姑娘了。易寻万珠宝,难觅知音人。在远离天府之国的大西北,有这样一位懂他的姑娘实在难得!从此,凡有可能,他便借助小提琴美妙的乐曲向她弹(谈)琴(情);她也不再是听琴了,而是在用她那双充满魅力的眼睛无声地倾吐对他的爱。
爱她吧,可一想起自己的身份,就像是唐僧给他的紧箍咒,叫人头痛难忍、绝望、伤心……,难道成了“右派”,这爱的权利也被夺了吗?不!绝不是这样!她可以不爱我,但我不能不爱她!
音乐、使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俩的心是联在一起的,既然上帝都把我们这样安排了,那大胆的求爱吧。
她是一位苏州姑娘,书香门第,高中毕业后,命运把她抛到这儿作了一名图书管理员。这姑娘,既不象大学同学那样有才气、娇气,又不同于农家高中女生特有的质朴、大方,用什么方式表白心迹更为确切呢?小陈把种种方案优选后,决定在还她书的时候,在书中夹上一首小诗:“雪丘山巅僚绕着峨眉的云雾,寒山寺的晨钟,和着文殊院的暮鼓,兰色的苏州河,拥抱着涪江的流水,蓉城的爱情啊,献给了遥远的姑苏。”
他们约会了!可是好景不长,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他们如此谨慎,如何神密,机关还是被泄漏了。小陈被上司狠狠地训斥了一通。他那里知道,新疆之大,中国之广,仍然是一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更何况右派这样的阶级敌人,还有什么谈婚论嫁的自由。
厄运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在头上,原来自己深爱的姑娘,上司早已垂涎三尺了。这个卑鄙的小人,竟将小陈发配到远离乌鲁木齐的边陲小城——塔城,去一所中学工作。
塔城距乌市千里之遥,紧靠中苏边境,晚上可看见苏联那边的灯光。这里是多民族聚居的地方,有维吾尔族,啥萨克族,蒙古族,达斡尔族,回族,俄罗斯族等。城里有三所中学,其中两所是民族中学,小陈所在的塔城三中是一所汉族中学,校长是一位和善的长者。对小陈倒还客气,生活待遇与其他教师一视同仁,教师也很友好,看不见异样的脸色,跟教育厅比,判若两个世界。
可好景不长,没过三个月,精简下放运动发展到这个边陲中学,领导要求每个教师都要写申请书,表决心,小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递了申请书。不到半月,学校宣布他的申请已被光荣批准,而且是唯一的被批准的人。感谢校长这位好心人的良苦用心,他怕直接点名下放,会使这位苦难小青年感到难堪,才搞了个人人写申请的庄严过场。其实他心里明白是违心地要他下放。
小陈并不觉得这个结果意外,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只要头上有这顶帽子,什么不幸都可能随时降临,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所幸的是,教导主任是位好心地善良的老大姐,积极为小陈张罗下放地点。她爱人是塔城县委书记兼十月公社党委书记, 她说就到她爱人那个公社去,日后也好有个照顾,而且那里还有自治区科委几个下放汉族干部,可以住在一起做伴。自打成右派以来,这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关心他的人。老大姐的关爱,大大缓解了他被抛弃的孤独感,他振作精神,用发给他的最后一笔三个月工资,买了几十本农业科技书籍,决心弃文务农,在广阔的田野上去重写自己的青春,让生命迎接更惊心动魄的考验。
小陈被安排到生产队长家居住。主人是哈萨克族,夫妇俩加上一个小女孩,三口之家。男主人彪悍直爽,女主人文静温柔,性格迥异,但相处甚欢。他们待小陈如亲人,照顾有加,劳动安排拔草等轻松活,能干多少算多少,伙食不是牛奶煮面条,就是炖羊肉,比在单位强多了,不到一月,便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当小陈告诉他是右派时,他问什么是右派?小陈就打比方说:“右派分子就是你们这里从前的‘巴依’(哈语‘地主’),” 他笑了,摇摇头:“不,你不是,你不是。”在这个憨厚纯朴的哈萨克人面前,语言显得多么苍白,习惯用政治概念图解世界的人怎么也无法理解表现在平民百姓身上那博大的胸怀。
小陈在他家吃住,不好意思白吃白住,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就是劳作之余帮助他们带带小孩。孩子只有一岁多,正呀呀学语,小陈用汉语教她叫“爸爸”、“妈妈”、“叔叔”。哭闹时为她拉拉小提琴,这孩子具有哈萨克人特有的音乐禀赋,只要听到琴声就不哭了。孩子也很亲近小陈,收工回来,老远就向他扑来,抱着小陈“叔叔”、“叔叔”叫个不停。在这远离故乡、亲人的边塞山村,在受够世人白眼的屈辱之后,这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间至情温暖了小陈那颗冷冰凉的心,改变了小陈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偏执态度,相信人性的火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会熄灭。
一九六一年春天,塔城地区爆发了震惊中外的边民外逃苏联的“伊(犁)塔(城)事件”。
四月的边疆,风和日丽,冰雪解冻,大地复苏,草原吐绿。草原一遍宁静。一天,村子里突然热闹起来,三五成群的陌生人骑着马这家站站,那家停停,好象在商量什么,去了一拨来一拨,小陈好奇地问相好的年轻人,他们说明天一早要回老家了,到苏联去。他说,父辈原是苏联人,是三十年代苏联搞集体农庄时逃到新疆来的。傍晚,房东告诉小陈,公社开会宣布明日一早集体越境到苏联去,问小陈去不去。小陈感到太突然、太重大了,沉思良久,无言以对。主人大概明白了小陈的意思,便去屋里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十多张十元币,说:“这钱在那边用不上,就给你吧。”小陈推辞不过,听他说得在理,就收下了。小陈也拿出了在乌鲁木齐工作时买的一件灯芯绒茄克衫,脱下身上的毛衣毛裤、皮鞋,尽其所有全部送给他,以表达主人夫妻俩对他的兄弟情谊。晚上他们收拾行装,通宵未睡。此刻小陈在炕上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何去何从,难下决断。
半夜里,村子里喧闹起来,鸡鸣犬吠,牛哞马嘶。人们呼儿唤女,扶老携幼,车轮转动,首尾相接,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开出村子,像归去的游子,像出征的战士,走得那么匆忙,去得那么从容,没有一丝眷恋,没有半点戚容,这大概是游牧民族特有的豪爽天性吧。
村子里走光了,仅剩下几个汉族下放人员,大家在一起商议去留,多数人主张去,小陈却主张去边界看看再说。几人套了一辆马车,尾随而去。由于人多、车多,到了边界公路口,各路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像蜗牛一样缓缓披行,马声、车声、骂人声、小孩哭声此起彼落。这景象只在过去描写战争的影片里见到过,平时只要一个钟头就可到达的边界路口的路程,竟整整走了一天,下午五点才到达边界。
小陈一干人跟随车队进入了铁丝网,高大的苏联军官、威严地虎视着人群,不时用马鞭指指点点,大声呵斥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有军人来给饿了一天的逃亡者分发黑面包。有个汉族小伙子不识好歹,拼命往里挤,站在旁边维持秩序的军官扬手就是几皮鞭,抽得小伙子抱头钻进人群。那军官趾高气扬,怒目圆瞪,挥鞭打人如打牲口的神态,深深刺痛了小陈的自尊心,老大哥的形象在他心中顿时一落千丈。此时此景,使他真正懂得了对异国军人如此欺负自己的同胞时,会不由自主地忘却宿怨,认同自己的民族,顿时脑海里浮现出“万里长城,滔滔长江、黄河,巍巍昆仑、雄伟壮丽的天安门,鲜艳的五星红旗,勤劳勇敢的人民……”,此时,“祖国”这个词儿不再是抽象的了,变得可知可感,变得如此亲切,这时若要他再向异国土地迈出一步,两脚变得如此沉重,毫无悬念,回去!回到母亲怀抱中去!
村民走了,空荡荡的村落阒寂无声。牛羊满山跑,鸡鹅遍地飞,门窗空开,院落狼藕,一派劫后景象。百多号人的生产队只剩下几个汉族下放干部。他们把满山遍野的牛羊赶进圈里,把失去主人的鸡鹅全部养起来,把保管室里一袋袋小麦搬到住所,直到装满一间小屋为止。过着没有政府、没有组织、没有干部的自由而宝贵的日子。
半月后 ,新疆建设兵团农七师才进驻这个生产队,重新有了政府、队长、社会组织,生活回到从前。新队长不但没有批评他们搬粮食、关鸡鹅、宰羊羔等行为,反而表扬他们立场坚定,没有外逃,而且保护了集体财产不受损失,公社觉得他们几个下放人员不愧干部出身,应有所照顾,下令把他们搬出这边远山区,迁到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坝区阿西尔公社所在地。这里汉族居民多,其中不少是来自内地的“盲流”人员。人际交往日益扩大和频繁,结了不少天南海北的朋友,日子不再像原来那样寂寞。剩下来的三位下放人员组成了单身小家庭,三人却是音乐爱好者,老广(东)会弹三弦,老鲁(山东)会吹笛子,小陈会拉小提琴,管弦弹拨三乐皆俱,组成一支小乐队。闲时在家吹奏自娱,维族家有婚嫁喜庆,常请他们去助兴。渐渐小有名气,足迹遍及四里八乡。维吾尔、哈萨克的婚礼都很隆重,一家办喜事,全村都放假,男女老少全参加。喝酒、唱歌跳舞、叼羊是三大必不可少的节目,从凌晨狂欢到深夜,方尽兴而散,他们的三人乐队当然也是盛情邀请,全程参与,在一家维吾尔人的婚礼上,一次难忘的邂逅,彻底改变了小陈的生活轨迹。
狂欢的人群伴着小乐队的音乐节奏婆娑起舞,奔放柔婉的维吾尔舞姿令人如痴如醉。跳舞的人群中,有一位姑娘舞姿婀娜,外貌独特,引人注目。高挑的身材,深褐的长发,清澈的大眼,隆隆的鼻梁,白皙的肤色,兼有黄白人种的特征。乐曲终止,舞会暂停,在不可抗拒的引力下,小陈主动走近她,请她唱首歌,小陈为她伴奏。她大方地笑了笑,爽快地应道:我唱《丽达之歌》,会拉吗?这是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在五十年代的大学校园与《拉兹之歌》一起成为流赞歌,不仅会拉,而且会唱。她柔声唱了起来:“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爱……”小陈凝神屏气跟她伴奏。令人惊奇的是,她不是用汉语,而是用《流浪者》电影里的原声印度语唱的。她嗓音甜美,表情丰富,唱得凄婉动人,小陈拉得很投入,思绪完全被歌词的意境所同化,引起强烈共鸣。
曲终歌尽,他们谁也不说话,似乎都在体味某种特殊的韵致。良久,小陈开口问她,怎么会用印度语唱歌,她娓娓谈起自己的身世。她父亲早年是印度华侨,在孟买经商,母亲是英印混血儿。她出生在孟买,十岁时送回山东奶奶家,一直在国内上学。一九五七年在东北师大历史系读书时遭遇与小陈相同的命运,毕业后在一所县城中学教书,一年前又同小陈一样被精简,跑到新疆找工作,结果一无所获,流落到这里,寄住在一个孤老婆婆家里。相似的经历,相似的命运,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婚宴上她和小陈并排而坐,平时不喝酒的小陈,打破惯例,一杯又一杯,开怀大饮。她怕小陈喝醉,劝小陈节制,沉醉于狂热中的小陈,哪里肯听,终于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醉酒。
从那以后,他们来往甚密,感情上多了一份牵挂,生活上多了一人呵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是双双出现在各处的婚礼歌舞场所,就是并肩踱步在朝花月夕的溪畔林边。命运之神把他们随意抛掷在这个蛮荒之地,在经历了许许多多心灵和肉体的折磨事,在爱已枯萎、麻木,几近灭绝的时候,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走到一起,爱的希翼和被爱的渴望,相互融合产生一种膨胀的合力,紧紧地把他们凝聚成再也分不开的整体,为他们苦涩晦暗的生命天空抹上了一道亮丽的色彩。
他们小心翼翼地构筑着自己的爱巢,生怕有什么灾难会突然降临头上。这种担忧不是多余的,此前他已有过两次爱的偶遇,结果都毁于他那罪恶的种性。不管怎么祈求神灵的护佑,意料不到的晴天霹雳还是降临了。
那天傍晚,小陈到她住处去,走到窗外,听见室内有男人的声音,推门一看,一个面容憔悴,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坐在床边正和她说话。她起身平静地向小陈介绍,这是从东北来的老乡,到这里来看望她。见她有客人,小陈便告辞回家了。第二天清晨,小陈刚起床,她就急匆匆地跑来找他,神情焦急而难过,说有重要事情要告诉他。他们在屋后的苹果林里坐下,她嗫叶面嚅道:“我不该瞒你,昨晚你见到的那个人是我丈夫……”,听到这里,小陈脑子里“轰”的一声,不觉天旋地转,其震惊的程度绝不亚于听到宣布他是右派的情景。划为右派是他政治生命的彻底毁灭,她有丈夫则是他感情世界的全面崩溃。她劝他冷静一点,听她把话说完,慢慢地让小陈知道,她是大学毕业时结的婚,丈夫在沈阳某银行工作,也是右派,为了她,把工作也丢了。天哪,你为什么残酷地捉弄人,硬把三个命运同样悲惨的负罪生灵阴差阳错地拉扯到一起,导演出这场撕心裂肺的人伦悲剧。
小陈陷入了不可自拔的两难境地,感情和理智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感情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理智要他作出明智选择。她丈夫的命运已经够惨了,能忍心夺走他妻子,把他推向绝境吗?对她,小陈更生不出怨恨,她是真心爱他的,而且爱得火爆,甚至疯狂。她瞒着他,无非是担心惊破他的玫瑰梦,再回到现实的火焰山。能够多厮守一天就厮守一天,能多给一份慰藉就多给一分慰藉,献出她的一切来抚平他的创伤。这不是爱的背叛,而是爱的神圣。小陈决心不伤害她们夫妻中任何一人,要摆脱眼前这尴尬处境的唯一选择就是立即从这里消失,把爱留在永恒的记忆中。
三天之后,没有给她留下片言只语,小陈孓然一身,悄悄离开了塔城这伤心之地,痛苦地结束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之旅。至于走后会给她留下怎样的伤痛,这恐怕是一个等到地老天荒也解不开的死结。
离开阿西尔时,身上揣着变卖被褥衣物的一百二十元钱, 一把陪伴他一生的小提琴,几本旅途消磨时光的古典诗文,以及穿在身上的衣服,这便是他参加工作以来全部家当。徒步走到塔城,因没有出行证明,只在公园露天舞台上蓝天当被,硬地为席,露宿一夜。第二天听说伊犁可找到工作。可是在伊犁跑了十几家单位,都被赶了出来。在伊犁,白天冷眼呵斥,晚上餐风露宿,受饥挨冻,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下去了,决定去乌鲁木齐,到南疆去闯荡。
流浪生活虽只有几天,但他已染上几分“流”气,擦干眼泪,封存感情,四海为家,浪迹天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愁和忧,眼前有什么路就走什么路,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
汽车在石河子市停车吃饭,旅客们都涌向食店卖牌子的窗口买牌子,小陈也挤了进去,掏出钱包买好牌子,顺手把钱包放回口袋,吃完饭师傅喊旅客上车,他掏包取车票,不禁大吃一惊,钱包没有了。他的全部财产百多元钱、车票,还有那位伤心人的玉照,统统不翼而飞。小陈向司机说明情况,他还算通情达理,让小陈上了车,没把他丢在石河子。
到了乌鲁木齐已是晚上,身无半文。市里有川大的老同学本可以求助,但看看自己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有什么脸去见他们呢?咬咬牙,还是自己救自己吧。当晚饿了一顿,在车站候车室挨到天明,饥肠辘辘,饿得头闷眼花,得想办法找饭吃。看看身边有什么可变卖的,小提琴是命根子,书不值几文钱,摸摸身上一件毛衣、一件背心,一件肮脏的卡其布衣服外衣。毛背心是心上人织的,饿死也不能卖,外衣没人要,能变钱的只有那件毛衣,好在这时已是五月,也冻不死人了。于是手拿毛衣,在车站见人就问:“买不买毛衣,买不买毛衣?”一连问了十几个人都摇头,这时他才来了个脑筋急转弯:车站都是旅客,出门人买毛衣干嘛?看来必须找本地人,而且最好是老太婆,他们心软,对落难人有同情心。走出车站,在一个摆香烟摊的老妈面前站住,向她诉说了他的遭遇。她听说小陈一天一夜没吃饭了,便善心大发,花二十元买了毛衣。现在二十元钱不值一提,但在那里相当于小陈在职时半个多月工资。
千恩万谢告别了老大妈,在一个卖烤馍的小摊上买一个馍,边走边吃。这时,从后面有人拍小陈肩膀,回头一看,是个陌生人,他拽着小陈的手臂令他跟他走,小陈满以为是抢匪,拼命挣扎,大声呼救。接着又上来两个人把他架住,不由分说挟持到车站后面一平房前停下,面前却是车站派出所。原来公安人员从小陈在车站卖毛衣那一刻起就跟踪他,现在是把他当“盲流”抓起来了。
小陈被关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又没有窗子的黑屋子里,屋角放着尿桶,溢出来的屎尿遍地流淌,臭气熏天。地下连一根稻草也没有,不要说睡觉,就是蹲也蹲不下去。大家只有呆呆地站着,垂着头,你靠着我,我靠着他,一秒一秒地挨到天明。
两天两夜,小陈只吃了一个馍,饿得两眼直冒金星,腰也伸不直。此时见一位老乡在偷偷从棉袄缝里掏花生米吃,小陈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羞耻,伸手向他索要,他大方地给了他一把,并暗示他要掩着嘴吃,千万别被管理人员发现。好不容易等到午饭钟响了,“盲流”们拔地而起,一窝蜂飞步奔向伙房,排成长队领饭。一个馒头、一碗菜汤,这就是午餐。小陈怕几口吃完后看见别人还会流口水,就把馒头掰成指头大小的小块,放进嘴里让它慢慢溶解成液体,再咽进肚里。这是小陈一生中吃得最慢、吃得最香、最不解饿的一顿饭。
原来,这样对待“盲流”,是用“饥饿疗法”来示戒。每天三两粮,一点儿白菜帮子,三餐改成两餐,饿得你七劳五伤。其用意有三,迫使你交待出自己的来龙去脉,便于早点送你回家;二是让你知道收容所不是招待所,怕挨饿就别当“盲流”;三是那时本来国家粮食紧张,居民每天才半斤口粮。
知道此情,小陈迫不及待地向管理人员交待了自己的家乡地名,要求遣返回乡,以脱离苦海。怕他们再次送回塔城,小陈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及新疆的一切经历,编造了来新疆找工作的鬼话。出乎意料,他们仍把小陈泡在收容所。几天后,实在不堪其饿,便拉起了无论怎样穷困潦倒也不忍丢弃的小提琴,以此驱赶饿鬼,碰巧伙食管理员从门口经过,听见琴声,出于好奇,便问小陈是那里人,听口音他是四川人。小陈并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开口使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一听,乐了,要小陈中午开饭时到伙房去一下。中午小陈遵命走进伙房,他叫小陈就在里面吃饭,不要出来。这一顿是小陈离开塔城后吃的第一顿饱饭,有了饱饭吃,对于遣返已不那么迫切,你要把陈老爷泡多久你就泡多久!
收容所人满为患,过了半月之久,小陈被赶上了满载遣返“盲流”专列。倒也乐得免费回家乡。回味过去的日子,旅途中美丽的小提琴又如泣如诉地把人们从梦幻中唤醒。他们一个个都全神贯注,洗耳恭听这悲而不伤,凄而不惨,感人肺腑,引人入胜的琴声。婴儿转动着机灵的眼睛,亲深沉地凝视着,仿佛在思考什么,小陈饶有风趣地注视着婴儿那稚嫩的小脸。旅客们亳无倦意。有的,为之动容,有的,情不自禁地挪动着脚步。这节车厢,渐渐集聚不少同情者,也招来了落难中的知音人。
一位身材修长,浓眉大眼的姑娘,早已伫立在他身旁。她没有惊动他,她那双如同一弘清沏湖水一样深邃的大眼珠,随着琴声而转动。
琴声,由明快而低沉,由低沉而激扬,由激扬而奔放。那坎坷不平,人生道路,使人叹息不已,那沉重地打击,使人怜悯惋惜。那叱咤风云的气概,那报效国家的凌云壮志,把所有的听众都振奋起来!那发自肺俯的掌声,倒叫小陈腼腆地放下了琴弓。感激的目光,赞美的眼神,同情的泪水,心疼的眸子……都传了过来。象一股暖流,在小陈魁梧的体内流淌着……
姑娘勇敢地和他攀谈,小陈很有礼貌地回答她。
绵阳站快到了,姑娘就要和他分手了。姑娘涨红着脸,含蓄地向他表达了爱慕之情,并慷慨解囊相助,知音邂逅,话长路短“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同林鸟就这样离了。
回到家乡,在很短时间内,小陈便收到姑娘三封求爱信。从来信得知,姑娘还是一位高干的掌上明珠,可小陈想,以自己现在这种境况,除了一颗皇天可鉴的心还能属于这位首长的千斤之外,还能给予她什么?小陈不得不委婉地谢绝了姑娘。
美丽的小提琴,伴随着九号车厢里的苦难人群渡过难熬的十五个日日夜夜,回到了家乡,小陈将奏出他新的乐章。
评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