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武引魂》(十二)
原创小说:《武引魂》
文|刘昌金
十二
老将军过来了,那饱经风霜的脸很严肃,深隧的目光直盯着童立民的眼睛,一秒,二秒,三秒......将军什么也不说。那目光,好像是当年的一场战役打响后,他告诉一个下级指挥员的目光。整整过了十秒,老将军转脸挥了下手,带着他的人走了。望着将军远去的背影,童立民喘了口气,尚未开口,苏文星身旁的小何却等不及了:
“童总指挥,他们这是啥子意思嘛!为啥子一个字都没说,他们咋个就走了嘛!”
“小何,”童立民脸上露出了笑容:“还说啥子嘛,袁厅长那目光就说明了一切。”
“目光,啥子目光?”小何更加迷惑了:“童总指挥,那他们到底是让我们修,还是不准修,要我们马上就停工?”
“这个,你们当然不明白罗!”童立民爽朗一笑:
“作为一名老兵,这个我清楚得很。在这特殊,又很敏感的时期,他一字不说,也许才是最好的裁决。面对绵阳地革委的告状,他是在用目光告诉我:你这个新兵蛋子,该干嘛就干嘛!你们说,这是不是最好的裁决?”
大家一下子明白过来:
“童总指挥,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是啊,鲁班水库成功了!可惜,武引工程却没有它那么好的命!二十年后,还是像当初轰轰烈烈地上马,依旧是凄凄惨惨地下马停工了。苏文星突然想起在重庆读书时,偶然看过的两句诗:在生活中,理想永远是玫瑰色的,然而现实,却总是冷酷无情的。唉!无论将来怎样,还是得先回家看看。临行前,老局长告诉他,早点回来。家里的事,你自己看着办。他明白老局长的意思。拿上给孩子们买的水果糖,苏文星出城向北而去。
川西北的初冬还不是很冷,冬阳照耀下的苏家小院,此时宛如春天。爬上黄土岗,太阳离西边的山梁已不高了。一阵阵稚嫩的童声从前面不远的小院里传出,苏文星知道,是娟子她们仨姊妹在院子里,一边跳橡皮筋,一边欢快地唱着儿歌: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切割燕麦,燕麦高头有条蛇,把我耳朵咬出血。我到山上切采药,耗子把我踢一脚,我到河边切洗手,乌龟把我拖起走。”
歌声突然停了,继而传出一阵稚嫩的哭声。苏文星明白,那是老三小玲的声音,准是姐姐们又惹着她了。果然,小院又传出一阵笑声:
“又哭又笑,黄狗飚尿,鸡公打锣,鸭子吹号。又哭又笑,黄狗飚尿,鸡公打锣,鸭子吹号。”
渐渐走近,那声音愈加清脆:“又哭又笑,黄狗飚尿,鸡公打锣,鸭子吹号......”站在篱笆墙外,苏文星看见老大老二围着小玲,一边拍手顿脚转圈,一边唱着。五岁的小玲抹了抹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圆圆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珠。他走过来,轻轻地推开小木门,停下脚步。静静看着这温馨的场面,他心里涌上一股热流,真不忍心前去打破它。还是小玲眼尖,她清脆地叫了声:“爸爸!”老大老二也立刻扭头转身,三个女儿一起向他奔过来。苏文星一边给孩子散发糖果,一边嗔怪大娟:
“老大,你今年都满十二岁了,怎么还惹小妹妹哭呀?”老大没说话,老二先说了:“爸,是妹妹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小家伙也不服气,她圆睁着两个小眼珠,瞪着两个姐姐:“就怪你们,就怪你们!谁叫你们两个甩那么高,那么快讶!”
“好了,好了,都去玩吧。”桂贞从屋里走出来,“你爸走了这么远的路,让他先歇会儿吧。”
孩子们拿着糖又去玩橡皮筋,桂贞接过行李,两人一起进了屋。院子里立刻又响起:“老婆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火车来了绊下河,河头有个鬼脑壳!”接着又是一阵欢笑声。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
吃过晚饭,桂贞点燃煤油灯,让老大老二去里屋看书做作业。五岁的老三也许刚才玩累了,放下碗不久就在妈妈怀里开始眯眼睛了。桂贞轻轻地抱起小玲,看她动作一拐一拐的,身子很不方便。苏文星想抱孩子,她不让,心里不由地涌上一阵酸楚:真是太难为她了。桂贞放下孩子,从里屋出来,他刚动了下嘴唇,妻子知道丈夫心里想说什么,她先开了口:
“文星哥,昨天下午,大队上的邓主任又来过家里,她问你啥子时候回来。我说,就在这两天了。”
“她说她的,你莫管,也莫怕,一切听我的。”
“那她又上家里来咋个办?”没等丈夫回答,院里的大黄狗叫了起来。“文星嫂子在家吗?”
苏文星知道是大队妇女主任来了,便叫桂贞去叫住黄狗。很快,一位三十七八,身材瘦小,但人很精神的女人跟着桂贞跨进屋里。苏文星坐在桌旁抽烟,好像没事一样。邓玉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当桂贞用身上的围裙去给她擦桌旁的另一根长条木凳时,邓主任摆了摆手,“不用,不用,”边说边在苏文星的对面坐下来。“我事情多得很,说几句就走。今晚黑还要走五队的王家去,听说秀华妹子她男人回来了。”邓玉萍不在乎苏文星理与不理,她继续说道:
“文星大哥,嫂子的事情,她说,要你说了才算得到数,她不敢做这个主。这个呢,我晓得,也很理解。我们二队的王五娃子,说起来人也不咋样,横起擂鼻子才几年?他上个月才去养路段顶了班,前天回来就闹到起,要把农村头这个婆娘离了。这办了喜事还不到一年呢。
“文星大哥,我呢,也知道你是大忙人,成天跟到县长书记们跑,很难得回‘干坝王’来一次。嫂子的事,这‘干坝王’上哪个不晓得。要说起来,你们老苏家也是,三代单传了吧,”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见苏文星仍慢慢地抽着,脸上无任何变化,这才又开口道;
“苏大哥,你是党员,也是文化人,这政策上的事,比我这个半文盲肯定要懂得多,也吃得透。不管啷个说,你们家已经生了三个了。女娃子又咋个嘛,新社会,男女平等,毛主席还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嘛!传宗接代,那是封建遗毒,我们共产党不搞那一套。现在政府提倡独生子女,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我们还有啥子后顾之忧嘛。你也晓得,人家生二胎都是要罚款,生了的硬是就都罚了款的。听说你们这些公家上的人,要是多生一个,不仅工资上要降级降职,政治上还要受处分呐。呸、呸、呸!你看我都说了些啥子,还敢在苏大哥面前班门弄斧。”她又停了下来,眼睛盯着桂贞:
“苏大哥,桂贞嫂子露怀这么久了,怕至少也有五个月了吧?我看苏大哥也难得回来一次,我们今天就当面把这个问题处理了。”见桂贞低着头不吱声,邓主任又把眼睛扫过来,笑着对苏文星道:
“不好意思,文星大哥,你看这事一一,能不能给妹娃子一个薄面,支持一下妹妹的工作。趁你在家里头,把这个事情办了算了,反正抗也是抗不过去的。我觉得嘛,依嫂子现在的情况,吃药恐怕打不下来,那样对嫂子的身体也不好,还是做引流好些。小手术,无大碍,在屋头耍两天就好了。苏大哥,你看,明天还是后天?”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不开口,她倒真以为我苏文星软弱,害怕了。再说,该来的,它终久会来,躲是躲不脱的,只有去面对。于是,他看着这位干练的邓主任,淡淡地说了一句:
“行。邓主任,有劳你又跑路了。孩子的事我自有考虑,等我同你嫂子商量好了,她再告诉你。”
“好,好,那你们尽快商量,尽早做出决定,越晚对大人伤害就越大。”
邓玉萍站了起来,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益。苏文星向桂贞递了个眼神,她连忙起身把邓玉萍送出门。刚一回屋,她就沉不住气了:
“文星哥,现在咋个办?以前我一直拖到起,说要等到你回来做主。你现在在屋里头,你说我们啷个办,又往后拖?”
苏文星点了点头。没法子,现在拖时间就是最好的法子。这事要搁在两年前,他也许会同意邓主任的话,把桂贞肚里的这个孩子做掉。可他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政府又把土地分到一家一户,生产队集体的东西卖光,分光了。农村人所依靠的队集体没了,各人自谋出路。村里的老人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罗。”自己长年在外,家里这十几亩地,要没个男人怎么种?以前有队集体在,抢种抢收都不用自己操心,家里没男人也不用着急。每年按时向队里交足超支款就行。那些人常说我们苏家,“没一个男工,出工少,分啥子都跟我们分到一样,经常占我们的便宜。”桂贞每每说到这些,他总是安慰妻子:莫跟他们一般见识,等孩子大一些就好了。老大今年十二,老二九岁,老三才刚满五岁,问题就这么突然摆在了眼前。三十年前,他也才十二三岁,土改分了地不过两年。那时没上学,平时在家里读背<三字经>、<千字文>,练习毛笔字,或跟邻近的小伙伴玩。到了农忙,也跟村里的小伙伴们一样,到地里去帮大人干些简单的活。闲来时,父亲在家有时也会唠叨村里的一些事。”张家有劳力,会算计,发起来,开始买地了。可怜的谢家寡妇,拖着三个小娃儿。上个月,她家的三娃子生了病,莫得钱去医,只好卖了两亩地。”说完,他狡黠地看着儿子,笑了笑:“水生呐,我们家就两个男人,是不会卖地的。”后来,村里人组织互助组,不久,家家户户入了社,大家都成为生产队的社员。谁家发了财,谁家又卖了地的事,再也没人说了。现在这么搞,买地卖地是不可能的,恐怕到了农忙时节,家事户户都要人手,就是给钱请人干活都难了。一年以前,党中央还号召农业学大寨,各地掀起兴修水利,变荒山为梯田的热潮,三台也提出,要在三年内,进入全国五十个大寨县的行列。现在,生产队集体,这个人民公社的基石都没了,公社那个空架子又还能撑多久呢?今天是说,“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明天呢,看来,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邓主任说得对,你己经生了三个孩子了,言下之意,你不就是想生一个儿子吗?对,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管他啥子思想,我苏家不能从我这一辈断根。记得古代哲人曾说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前三个都是女儿,这第四个也该变变了。两个月前,桂贞就说总想吃点甜的,管它对不对,人们都在说“酸儿辣女”,这个孩子一定得生下来。如果生下来还是个女儿,那我苏文星就只有认命,向列祖列宗负荆请罪了。我相信老天爷是公平的,因为我苏文星这辈子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想到这里,苏文星感到心中坦然。但武引工程还有许多事,我总不能在屋里守着,等到桂贞把孩子生下来再出门。她一个女人顶得住吗?在回来的路上,大队保管室的黄泥墙上,他又一次看到那条鲜红鲜红的大标语:“打出来,引出来,就是不准生出来!”怎么办?拖,无疑是眼目前,最明智的选择。
“桂贞,这件事呢,你首先不要害怕,有我在,他们谁也不敢把你怎样。只要你自己不去,我看谁敢伸手把你往医院里头拖?不过这个事情呢,你也要讲点策略。”
“啥子策略?”看着妻子疑虑的眼神,苏文星狡黠地笑了笑,说:“桂贞,你好歹也读了个小学,这‘干坝王’上的人,有几个见过大世面。不要说好上头的人,听说县上来人了,不说大队上的,就是那些个公社书们,也忙得屁颠屁颠的。
“过两天我就回城,武都引水工程是下马了,但事情没完。工程上扫尾的很多活儿,局里面还需要我去协助到搞。如果公社、大队上的人来了,你还是拖到起,就说还没商梁好。要是他们实在逼急了,你就直截了当告诉他们:‘你们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算啥子本事?有本事,你们直接到县里去找我男人苏文星!他本事不大,天天都跟童县长,刘县长他们在一起。有时遇到工程上的难题,他们还要我男人拿主意呢。我家男人走的时候,让我转告你们,我要是出了啥子事,你们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反正,就一句话,我现在药不吃,那儿都不去。你们看着办。”
“这样子行么?”
“莫得啥子行不行的,你把我刚才的话记到起。到时候,大起胆子说出来就对了。”
“你刚才说,是跟童县长,刘县长他们在一起,让他们有本事上县里来找你,对不对?反正就一句话,我药不得吃,那里都不去。”
“这就对了嘛。”
看着丈夫那充满自信和坚定的目光,李桂贞紧紧咬住的嘴唇慢慢松开,并会意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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