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武引魂》(十)

原创小说：《武引魂》

文|刘昌金

十

会议地点，还是半年前的县水利局会议室。

会场的布置以及墙上的标语都还没来得及变，只是参会人的表情和会场气氛大不如半年以前了。看着大家耷拉着脑袋，一个个像刚从战场上败下来的战士，刘县长心里很是难受。这位身高一米六，长得结实的庄稼汉子，在三台这片热土上出生，也是在三台这片热土上长大并成长起来的。他忘了三十年前，那场伟大的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不仅改变了古老的中华民族的历史与命运，同时也改变了许许多多像他家一样的农家的命运，尤其是他个人的前途和命运。那一年，童立民带着武装工作队来到林玉乡，发现并结识了他这个不满二十，但却比童立民还大半岁的乡村青年刘为慵。憨厚、纯朴，但喜欢看书的庄稼汉刘为慵，在童立民的带领下，从此走上革命道路。从打土豪分田地，成立互助组到建初级社，成立人民公社。十五年匆匆而过，他由一个朴实的庄稼人成长为一位县级领导干部。十年前，老童，这位山西汉子，为给三台的老百姓造福，上下奔波，顶住上面的压力，甚至不息去蹲班房也坚持，一定要在离自己老家不远的鲁班场修建一个大型水库！他成功了，鲁班水库的建成，为周围二三十个公社，数十万的家乡父老解决了用水问题。一个外乡人，禁然甘冒这么大的风险来为我们三台人修水库，而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三台人，作为党的干部、县一级的领导，真的是自愧不如啊。因此，当县委常委开会，决定由他来担任三台武引指挥部书记时，他踌躇满志，下定决心与同志们一道，共同来搞好事关三台东北片区，这二三十个公社，数十万农民生计的武都引水工程。没想才半年多，干得轰轰烈烈的工程，就这样凄凄惨惨地又停下来了。也许有人会骂，也许有人会说，我一个土生土长的三台干部，还不如一个外来的山西人。我何尝不想像老童当年那样顶着干，可这有用吗？鲁班水库修与不修，与人民渠的主体工程无大碍，因为人民渠第六期已完成，尽管它在三台境内只有一公里多长。武都引水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三台仅仅是这个庞大工程下游的一部分。当武都引水枢纽工程都已下马，你下游还怎么修。这就像一场刚刚发起的大战役，指挥部已没了，下属各部的作战计划，也只有灰飞烟灭了。但这个道理有多少人懂得，又有多少人想得通呢？也罢，想不想得通，今天，我们都只能去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

“同志们，非常遗憾，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做，但作为一名党员，我不得不告诉大家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去年底，党中央做出国民经济要实行‘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方针。按最新的通知精神，这八字方针在执行过程中要以调整为中心。根据中央的布署，我们绵阳地区的武引工程，就只能暂时停下来了。上一周，地委宋书记正式传达了国家水电部，以及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关于武引工程缓建的决定。紧接着，地区行署张副专员又在江油武都镇，主持召开武引所属各县指挥部党委书记会议，研究工程缓建的善后工作，如，在建工程的扫尾，工程财产的保护，价值400多万的机具、物资、材料的管理，财务清理决算，以及工程占用土地等等问题。会议作出决定，从接到该通知之日起，整个武引工程马上转入，处理缓建遗留问题的善后工作。为此，各县指挥部一定要密切协助，并切实做好以下工作。下面请同志们做好记录：

“第一，整个武引工程，除需要做好一定部位才能停下的，如总干渠首段一公里长的引水渠、黄坡洞隧洞、高泉山隧洞、石龙咀渡槽、玻璃厂渡槽等工程，抓紧进行扫尾外，其余所有工程必须马上停止。第二，各县的工程指挥部要抓紧时间，马上组织人员回收工地上的物资材料，并及时上缴地区指挥部。第三，对已建工程，要组织人员及时进行测绘验收，并做好相关资料的整理。第四，对已下拨到各县的工程资金、物资材料及已完成的工程量，要进行全面的清理结算。第五，对于工程的已占地和今后将要占的土地，这中间包括耕地和非耕地，都必须进行清理申报，并办理相应的征地手续。第六，各县要切实做好已建工程设施的维护管理。另外，还必须要做好缓建遗留工程的善后工作。各县要组织和安排一定数量的留守人员，他们除了维护已建工程外，还要有长期打算，做好今后续建复工的准备工作。关于地区行署会议的主要精神要点，我就传达到这里，下面由潘指挥长安排具体的工作。”

开完会回来，作为工程技术干部，同与会的所有人一样，苏文星心里很不是滋味。盼了二十年的武引工程，轰轰烈烈搞了还不到一年，现在突然又停工了。这一停，又将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他不知道。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他有心里有些迷茫......

八年前，他和小何把武引三台灌区的地质勘测资料送到绵阳后的第三年。四川省革委农业组和成都军区的负责同志，他们在江油武都镇对引水工程现场视察后，对同行的绵阳地委的领导说，“对涪江上游，武都镇以上，灯笼桥的无坝引水工作，你们一定要做过细的工作。”为此，绵阳地革委及时开会，综合各县意见，在会上提出三个方案，交由到会的灌区各县代表讨论。这三个方案是：一，在白石铺或大桑园以上，采用无坝引水。二，在麦地湾或摸银湾建高坝取水，发电、蓄灌两兼顾。三，在灯笼桥或元宝山地段，建低闸取水。三台由县革委童副主任和苏文星出席会议。讨论一开始，江油的代表首先发言：

“各位领导，同志们，我们的意见是，无论哪种方案，首先要考虑的是节约。毛主席说，我们在经济上还很不富裕，要力争少花钱多办事，花小钱办大事。筑坝、开渠需要大量资金，技术困难费事不说，还要占用大量土地，包括不少耕地。因此，我们认为，武引的枢纽工程，应该这样，我们就以‘丁’字桥即铁路桥的底板高程为准，江水便于通过宝成铁路就行。以此倒推至白石铺，大桑园找进水口。从这里引水，渠道从窦团山的半山腰过来。这样呢，投资不多，而阳亭坝、新安这一带的高地，就都能实现自流灌溉了。”

他的话音刚落，下游几个县的代表立刻提出反对意见。地区指挥部领导在看三台的代表，三台是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农业大县，她所涉及灌区的面积最大。童副县长示意身旁的苏文星，让他发言，因为在技术方面，他是内行。刚才那几个县的代表，虽然对江油提出的意见都不同意，但他们所说的，总让人觉得理由不够充分。苏文星站起来，他先扫一眼会场，然后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

“各位领导，各兄弟县的代表们，我代表三台的百万人民，谈一点我们的看法，请领导和兄弟县的代表们指正。刚才江油的同志提出无坝引水，这个方案投资少，见效快，非常符合毛主席一贯主张的厉行节约的方针。我这里只补充一点地质方面的情况。两年前，我们在做灌区的地质勘测时，可能在座的搞地质、懂地质的同志，对那一带的地质情况都知道。从白石铺上面开渠下来，要经过藏王寨、窦团山一带，而这一带是悬崖陡壁，石质坚硬，崖下就是涪江河。在这半山腰修渠，首先要考虑的是这碎石料往哪里放，如何运出去，总不能扔下涪江河就完事吧。至于工程施工难度，我就不多说了。”

“我再补充一句”，苏文星的话音刚落，江油的另一位代表立刻站起来接过话头。“各位领导和代表们，不好意思，我也想再谈一点地质方面的问题。关于麦地湾的地质情况，我想，在座搞地质或懂地质的大概也都知道。如果在麦地湾建拦水高坝，我说如果，那一片均为石灰碳酸岩层。岩溶所形成的石芽、石柱、漏斗、溶洞、暗河等，地质情况十分复杂。地质上所存在的这些问题，在施工处理上，就我所知，目前尚属世界性难题。至于大量的钻探采样工作，建百米以上的大坝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单就石灰碳酸岩层的工程施工，在座的谁能提出好的办法？”

童副主任想到的是，修人民渠三台用的是尾水，如果按一三方案，无论是无坝引水还是低坝引水，武引工程建成后，三台还是只用得到尾水。只怕到枯水时，老百姓想用水而又无水可用，所以，他力主采用第二种方案。从经济方面考虑，童副主任驳不倒一三方案。苏文星从地质上找突破口极有说服力，没想到江油的同志同样也提出地质方面的技术难题。在场的省革委和地革委的领导，谁都没办法对方案一锤定音。方案问题就这样摆下来了。

三个月后。

四川江油县武都镇镇政府小会议室。北墙正中贴着毛主席的彩色画像。砖墙上面的石灰浆已失去了光泽，只有东西墙上牵挂的那几幅：“彻底揭露和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滔天罪行！”“斗私批修，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抓革命，促生产！”等大红标语刺人眼目。三合土地面已开始掉渣，八张办公桌拼在一起，人们围着它坐。每人面前一个玻璃水杯，几个竹编壳暖瓶分放在四方的墙角。屋顶柏木横梁上的三盏旧吊扇，只有两个在转动。两台立式电风扇东西对吹着，人们仍觉得躁热。窗外，几棵大核桃树的密叶间，蝉鸣一阵盖过一阵。在这简陋的会议室内，一次决定武引工程历史命运的会议，开始了。

首先发言的是省革委会农业组的李主任。李副主任身材不是很高，但看起来壮实，他代表省委、省革委发言。他的陈述简明扼要，从十五年前武引工程的设想，当时如何上马又怎样下马。为工程的恢复上马，省里做了哪些工作，过去遇到以及现在还没决断的问题。第二个发言的是绵阳地革委农业组的领导，这位中年人年纪稍长，身材也略高一些。他代表地委、地革委作工作汇报。十几年来，作为专区领导，如何贯彻上级有关武引工程的指示，指导督促灌区各县积极开展相应的工作。接下来，是地、县的专家们发言。专家们分别从不同的专业角度，谈武引工程的设想与与方案。与省地领导的工作汇报不同，虽然每个人发言也都语言温和，没有唇枪舌剑似的争论，但赞同哪个方案或反对哪个方案，在表述上却是很明确的。会场上的人静静地听着，有两三个人像是在作笔记。同大多数会议一样，这个会场依然是男人的天下。三四个女同志分开在坐，北面正中的那一个尤为显眼。她年约五十，一身蓝色的中山装，齐耳的短发，一副玳瑁眼镜。从形象和气质上，她不像一般的妇女干部，而是像某大学的教授或某一个领域内的学者、专家。从会议一开始，她就静静地在听。从平静的面部表情上，看不出她赞许或反对谁的观点，倒像是一位军事指挥员在某场重大战役发起之前，正在对关乎这场大战成败的决策进行深思熟虑。

主持人见会议发言已差不多了，便站起来宣布：

“同志们，下面请国家水利部的方部长讲话！”

身着朴实的女专家站起来，示意大家把掌声停下来。讲什么，怎么讲，方部长已成竹在胸。来四川这几天，在省地领导的陪同下，她带领着水利部和省地的一些专家来到江油县武都镇，对十几年前就动过工的武引工程，进行实地考察。

像当年一样，尽管现在她已身居部长高位，对中国的水利事业仍然是那样的执着。在学生时代，从<吕氏春秋.慎人>这篇目中，她知道了水利，就是对水力资源资源的开发和防止水灾或水利工程。读了大禹治水，李冰父子修都江堰的故事，她明白了，水利关乎着广大劳苦大众的生活与生产活动，尤其是在农耕社会。她努力读书，决心要成为大禹和李冰父子那样的人，为百姓修水利造福。政府的腐败，尤其日本强盗来了，政府军队先是不抵抗，后来为阻拦日军南下又下令炸开黄河。黄河水挡不住日寇的铁蹄，遭殃的是数以百万计的中国老百姓。她没有颓废，毅然放弃优越的家庭条件，只身投入到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救国的洪流之中。1942年，她19岁，从上海展转来到淮北，在灵风县中学以教师身份开展工作。白天教书，晚上开会，研究布置党的工作。她衣着朴素，平易近人，教书认真，一点也没有大**的样子。三年后，人民解放战争打响，她担任苏皖边区政府水利局工程处处长，开始兴修水利，为边区人民造福，为新中国积蓄力量。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既具有理论知识，又具有丰富实践的她，与傅将军一道，共同挑起新中国水利建设的大任。那一年，她刚满29岁。这些年来，她仍保持着战争年代的本色，二十来年水利工作的实践告诉她：每一条河流都具有其水文功能、地质功能和生态功能。那么我们人类，究竟应该以多大的力度来开发和利用河流呢？两天来顶烈日，冒酷暑，爬山涉水，她亲临现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认真地考察。站在涪江边上，凝视着滔滔南去的江水，她似乎已读懂了眼前这条河。现在，认真地听完省、地相关同志的工作汇报，以及专家们的看法，对川西北这条清沏的涪江，她完全了解。人们对枢纽工程方案的争论，不由使她想起十多年前的黄河边。

那时，为尽快改变中国家西北地区严重缺水的状况，按“一边治理，一边为农业生产服务”的方针，我国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克服诸多难题，边设计边施工的青铜峡水利枢工程，开工三年后进入了两难境地。施工方提出：施工规模大，难度也越来越大，应立即改变坝型。因为采用这类闸墩式河床布置方案建水利工程的，目前国内尚无，即使国外也只有一两个，且规模小，无法借鉴。设计方认为：方案不能随意变，因为我们当初也无任何可以借鉴的东西。工程是建在多泥沙的黄河之上，防淤排沙，既要保证顺利引水，又要能够发电，这是问题的关键。目前这种闸墩式电站带大泄量压力池水管的布置方案，既可以达到灌溉，又能达到发电进口前的防淤排沙，顺利引水和发电的双重目的。

双方争执不下，既影响工程进度，也严重伤害工人的劳动积极性。得知这一消息，方部长风尘扑扑地从北京赶过来。在途中她就想，绝不能挫伤我们工人同志的劳动热情和工作积极性，坝型设计不对，该改马上就得改。可是，当她风尘扑扑地来到工地，祥细地察看枢纽工程的整体施工布局，以及围堰的分期工程时才发现，它们都是按闸墩式设计来布局和施工的。如果现在要改变坝型，既要造成巨大浪费，还不可避免得地要延长工期。这不符合毛主席、党中央向全国人民提出的，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方针。她走上工地，向大汗淋淋的建设者作耐心的解释。末了，她告诉工人同志们，中国这么大，青铜峡闸墩式电站布置，可以作为我们新中国水电站建设的一种试验，大家就不要再争了。意见统一后，大伙儿干劲更足。经过12年的努力，自始自终都是中国人自主勘测设计、施工的青铜峡电站第一台(2号)机组正式开始发电。

社会发展了，如今我们搞水利，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单一，它不仅要为农业生产，更应该，也必须要为工业和城市发展服务，为国民经济发展服务。想起这件事，女部长对今天的武引工程究竟该采取哪种方案，心中已有了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