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武引魂》(十七)
原创小说:《武引魂》
文|刘昌金
十 七
假如当年奶奶不是怀有六个月的身孕,才逃过一劫。第二天一早逃出龙泉村,这才有了父亲和自己。离开墓地往山下走,王凤莲心里在想。她起墓碑上刻着的毛主席的那段话,“成千上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心里便有了一丝丝安慰。也许同爷爷一起赴难的那些烈土的后代,有着和我一样的心理罢。只是现在的不少人,他们早已过惯了和平、安宁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或许那仅仅是一块碑而已。也难怪,七十年前,爷爷和他的战友们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也要唤醒农民去争夺的这片土地,现在是一个啥样呢?看着右前方这块长满野草的土地,王凤莲心里涌上来一阵酸楚。
二十多年前,父亲带领社员们上山,变荒坡为良田。她出世那年,正赶上农业学大寨的高潮,父亲便给她取名凤莲,希望她长大后,也像大寨铁姑娘一样。上初中那会儿,县里争创大寨县,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周末,她便约上几个同学,拿起撮箕扁担,跟在大人们后头,上山参加会战。头年除去杂草,捡出泥士中的小石子,垒上堰埂,第二年就种上了粮食。后来听说要修武引渠,社员们在山上又建起了水沟。后来,这块地分给了林家,山腰上的水沟没人管了。林大伯走了,五年前,家里的两个儿子都去了上海浦东。第二年翻春,林家的两个媳妇也去了浦东工地。林大婶带着两个孩子在家,这地也就荒废了。去年一场暴雨,地埂垮塌,山上的水沟也被泥沙填平了。现在,政府提出来修渠引水,对这片士地上越来越少的庄稼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王凤莲不愿往下想。
修渠的工程任务既然分下来了,就得想办法解决。在村委扩大会上,王凤莲首先向参会的村两委委员们,传达乡里这次开会的主要内容。
“这回政府是动了真格,渠肯定是要修的。主要工程,政府已包给那些大公司去做,分下来我们也做不了。我们主要是一些安放引水渠的辅助工程,也就是按引水渠的施工要求,挖填一些土石方,男女都做得了。任务是按户籍人口,我村上八个队,共计1286人。乡里分下来的土石方任务是18000方。平摊下来,人均13方左右,这要看地段和难易程度,有的可能只有12方,有的可能会超过15方。
“这里首先要说清楚,这是经济任务,更是政治任务。完不成不得行,完成了也是莫得一分钱的。在乡上开会的时候,我们估摸了一下,一个人的土石方任务,至少要出二十个工才完成得了。家里人少的还好,人多的,还真就是个事。李书记在会上说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世上就莫得白吃的干饭。这政策原则上的事,谁都没得办法。
“一般的家庭好说,按政策办,就是那些孤寡老人,五保户。他们做不了,只有队上或村上,请人代他们做。大家都晓得,现在请人就要说钱。分田到户后,生产队啥子都莫得了,村上也只是一个空架子。你们说,这个问题咋个办?”
副支书去年才从部队回来,他首先提出:
“王书记,我们村上是不是可从做点工诈,让解兴德出点钱?他是我们这个村最先富起来的,听说他这些年整了不少钱。”
“小全兄弟,快莫说他。”王凤莲一口接了过来:
“他不叫兴德,叫缺德。我不是红眼病,也不是在背后说人坏话。小全,不信你问问在座的?”
见其他支委点了点,王凤莲本想说,前些人不少村民说解兴德是赶高脚驴子发了一笔财,回来后又承包村里的大堰塘养鱼,才发起来了。但作为党员干部,现在是法治社会了,没真凭实椐的事,不能随便说。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杨书记,三年前那件事,你还记得不?”
“啷个记不到嘛!”六十多岁的老书记抽了一口叶子烟,清了清嗓门,开口说:
“三年前,盐绵公路通车了。村上计划修一条水泥路接上去,以后大家做啥子都方便。包产到户,生产队成了空架子,村上也没得钱。一个人出一百,好多人都有意见。当时我们就想让解兴德多出一点,把不够的补齐。村上把他约到三合场街上,办了一顿招待。酒桌上说到修路缺钱的事,他总是用酒话岔开。等到酒足饭饱,他嘴一抹,‘杨书记,各位领导,我家里面的钱,全部都是婆娘管到在。对不住,我还有点急事,今天就先走一步。’你说气人不?”
“事后,我到他家里去了几次,才找到于学琼。我还没开口,那胖女人就先说开了。‘我说凤莲妹子,你是不晓得的哦!你兴德哥整的钱,我一分钱都用不到,连娃儿女子读书的钱,都是我在给。现在这个社会,外头人都在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他在县城里头跑工程,十天半月都不回来一次。都说他在外头养了女人,我这个黄脸婆,争不过那些小妖精。有泪水只好往肚子里头吞,他回来了,我连腔都不敢开一口。钱这个事情,妹子,你们村上只有去找他。’你说咋个整?”
提起这件事,王凤莲心里就有气。朱会计接口道:
“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害得村上白花了八百多块。”
“不说他了。如今,这整得到钱的医院,幼儿园有人去办,像修水渠、挖堰塘这种整不到大钱的,是莫得哪个愿意投钱的罗。”老支书叹了口气,又道:
“不过,这一回是政府出大头来修水渠,我们呢,只是出点劳力。向社员们把政策讲清楚,这个水渠一定要修的。修好以后,管它今后咋个起,我们用水,还有后代儿孙吃水,用水,总是有好处的嘛。”
大家开始讨论具体的分工。虽说修水渠是一件大好事,按政策分任务到户头,带有一定的强制性,但要真正落实,并按时,顺利地完成乡里分配的土石方任务,还是需要村上的干部们,按任务分散下到各生产队去做工怍的。李书记开会也说了,这次修渠,不能像过去收双提款,哪个整出了问题,哪个就负责任。苏小全在部队是工程兵,这一次大队工程所要用的炸药,领取、发放,以及相关人员的培训,还有就是全村工地上的安全问题,都由他具体负责。按就近,及亲属原则,王凤莲负责的三个队,离盐绵公路最近,出外打工的人多,有些家庭男人常年累月不在家,甚至有全家走了,只有老人在家的。她就走从这里走出来的,做女人们的工作,她去最合适。
暮春时节,天黑得较晚。吃过晚饭,王凤莲先去三队。当过妇女队长的肖亚男,做事干练,作风泼辣,在队里很有威望。她小学与王凤莲同班,现在两家的男人都在上海浦东打工,平常见面都很亲热。只要把她的工作做通,三队的问题基本就解决了。景家小院在半山腰,院后的水沟早就干涸了。王凤莲从山下来,刚过水沟,就听见屋里人在放音乐。院里的大黄狗认得她,一进院就不停地向她摇头摆尾。王凤莲向堂屋走去,收音里的女播音员正用优美动听的声音说:“古城人民广播电台,下面播放我们古城本土作家,知名音乐人戴岱,新近创作的歌曲《民工兄弟》,演唱者于洋。”
王凤莲一步跨进屋,见大队王支书来了,肖亚男伸手要关收音机,王凤莲忙向她摆手示意:
“别关。亚男姐,他正月初八去上海,连不到两个月咧,又开始想你的景哥了?”说完这句,王凤莲忽然觉得有些冒失。
“没事。孩子今天晚上,去沟头她奶奶家了。我想,你就不想吗?”肖亚男面带微笑,不客气地反问道。
“我也想。这个歌我没听过,又是我们古城人写的,我也想听听,只是莫影响孩子做作业。”
收音机里,前奏的音乐刚完,接着是一个浑厚的男中音:
“那一天是农历的腊月初八,
哥俩重逢在车站的雨棚下。
天空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
话没说出口泪水一抹一大把。
兄弟,我的兄弟!哥哥为你抖落雪花。
不要再流泪,不要再说气话。
人生没有笔直笔直的路,
怕刺就采不了玫瑰花!
“那一年我们一起闯荡天涯,
曾经那么地那么意气风发。
说好要挣大把大把的钱回家,
好好孝敬咱的爹咱的妈。
兄弟,我的兄弟!哥哥为你抖落雪花。
不要再流泪,不要再说气话。
幸福不会轻轻松松地来,
我们就再干它几年吧!”
歌曲播完,肖亚男关掉收音机,两人女人都没说话。过了一阵,还是亚男先开口:
“风莲,是不是修水渠出工的事?”这个事情队里早就传得沸沸杨杨了。王风莲点了点头。
“亚男,这次修渠是政府一一”
“你莫给我提啥子政府,他们就要一群败家子!社队企业败了,他们卖给私人;大十字解放碑撤了,他们把百货公司贱卖给温州商人!听说西门卟好端端的人民公园,他们也要卖给老板搞房地产!这武引渠了又咋样?说不定那天,哪些当官的脑壳一热,转手又卖给私人了!”
“对他们这些做法,从心里面说,我也有意见。”王凤莲不能从正面与她发生冲突。“这次修武引渠不一样。”
“有啥子不一样?现在这些当官有几个不往自己的包包头搂钱?就说修这个武引渠,前几年搞渠道设计。按规划要于家大院前过。于二虎仗着自己是县公安局局长,说是要动他家的祖坟。结果,引水渠只好改道绕过去。人家前年子,还不是调到省上去了。”
于二虎是石安人,当年不少人以他为骄傲,“我们石安出了一个县公安局长!”武引渠从他家门前绕道的事,北区这一片不少人也都晓得。王风莲说:
“亚男,那你又晓不晓得,于二虎去年犯了错,已被省公安厅撤职罢官了?”见亚男不说话,王风莲又道;
“亚男,喝稀饭还有几颗稗子呢。家大儿孙多,免不了会出一两个败家子。何况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几千万党员,那能个个都让老百姓满意。过去我们学历史,几十万红军和根据地还不是几乎让人给败光了。后来,毛主席出来掌舵,不也领导中国革命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我们要一切向前看。”
“修渠引水,这是好事,我晓得。要是二十年前那次不停,把渠修好,我们这里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我们这里的那些男人,也用不着那么辛苦的跑出去挣钱了。”
“过去的事就莫说了。这次政府下决心修武引渠,还争取到了世界银行近亿元的贷款。我们一般老百姓,只是配合到做一些土石方的工作。这项工作任务是人人都有份,我们灌区的人,哪个都跑不脱。”
“哪一个人有好多任务?”
“任务已经分配下来了,你们家五个人,大概有六十多土石方。若按每个人的方数出工来算,你们家要出百来十个工。”
“听说这次政府一分不给,全都是白干。”
“不给钱是真的,但不是白干,至少是为我们的子孙后代干。”肖亚男沉默了。王凤莲说:
“亚男姐,我们干脆把男人都喊回来做算了?反正这任务是推不脱的,做完了又回去。”
“不行。别的啥子不说,这光一来一去的车费,就要七八百。那还不如请人做。”
“请人做也可以。人家都晓得他们在上海浦东干一天,四十块,一个月一千多。现在家家户户都有任务,这个时候请人去做,少了四十块,谁去?”
“他们在上海浦东,说是帮上海一个姓许的老板安埋城里的下水管道。不管冷热,天晴下雨,吃住都在工地上的工堋里头。说是四十块一天,按小时算,一天做够十小时,才有四十块。一个月算下来,也就是八百多一点。工钱还不能兑现,昨年年底只给了一千块的车费。”
这些情况王风莲心里明白,其中的艰辛也只能闷在肚里。谁让我们生在这穷山沟呢?祖辈们上千年开恳出来的土地,现在有不少已撂荒多年,地堰坍塌,再想复耕难啊!前些年,一方面想提高产量,多挣钱、挣大钱,另一方又只图省事,放着农家肥不用,家家户户都大量使用化肥。虫害越来越多,离了农药就收不了粮食,栽不活菜。现在,种出的粮食不香了,莱也莫得味道了,还有纛。土地越来越板结,有些人家附近的山泉,也不能喝了,一些从没见过,也没听过的怪病在乡下多起来了。当然,只要口袋里有钱,外国进口来的粮食到处都买得到。年轻人走出这片土地,每年从外面拿回的钱,是守这片干旱贫脊的土地种庄稼所没法比的。孩子他爸也跟着他们出去,见见世面也好,孩子们将来也会多一条路。村里的年轻人一年一年都走了,家里慢慢地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近两年在外面发了财的,开始把孩子也带走了。有谁知道,再过二十,三十年,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还有多少人能种地,还有多少人会种地。有时她在想,开革开放,思想解放,难道就可以不吃粮食,或者就吃外国的粮食?数十年前,爷爷和他的战友们冒死也要为乡亲们争夺的这片土地,难道就这样日益荒芜下去?前天在乡里开会,政府下决心牵头修渠引水,像一攴强心剂,多多少少为王风莲失落的心里,又带来一线新的希望。
“他们在外头挣一个月的钱,可以请人完成一个的任务。你们家五个人,你老公在外面打五个月的工就够了。亚男,要不我们干脆给钱,都请人做算了。”
“划不着,划不着。”她摆了摆头。
“我也晓得,这确实是有些划不着。但啷个办,难道我们自己上工地去做?”
“这有啥子不得行的嘛!你我反正都是农民,既然当了泥鳅,就不怕去钻稀泥巴。噢,哎呀!我咋个忘了,你现在是当官的,咋个能给我们这些泥脚杆一样嘛!”
“废话少说,你到底是花钱请人做,还是自己拿上工具,跟那些男人一样,上工地自己去做?”
“风莲,只要你敢去工地干活,我肯定陪你天天去工地,直到修渠任务完。”
“好!亚男,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不过,这一次上工地参加修渠劳动作,光有我们两个人还不行。”
“你是说,去约一下,把队里那些男人长期不在家的妇女,多约几个,大家在一起干活也热闹一些。”
“对。我想,你能把你们二队的都约上最好。一队的,我负责。改天我们一起去下三队,三队的胡秋华跟你很熟,在他们胡家湾也很有号召力,争取把他们队的那些妇女都喊上。”
“哟!这么一来,我们三个队的合起了,不成了娘子军连?”
“叫娘子军有什么丕好?到时候我们就以小队为基础,编成一个排。三个队就是一个连,亚男你当连长,我当指导员,我们一起把这个工作搞起来。”
“啊哈!没想我亚男人快老了,还能当上一回官!”
“先别臭美,从现在开始,考虑一下怎么先把你们队上在家的党团员先联络,勾通一下,开个会。到时告诉一声,能来我尽量来。告诉她们,先把粮食、锑锅准备好,到时背到工地上去。大环山到处都有柴,来去二三十里,中午就在工地上煮一顿,吃了就干,下午早点往屋头走。”
“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王风莲肯定地点了下头。看着亚男那信心百倍的样子,王风莲心中释然了。到时候,给党团员同志再做做工作,这三个队的孤寡老人,五保户的土石方任务,解决起来就不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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