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不畏浮云遮望眼》——四川省都江堰人民渠七期建设纪实短篇小说(二)

带着求知的眼睛出去

——谌敦海口述人民渠七期建设

谌敦海：时向阳团营参战民工

口述时间：2019年2月18日

口述地点：四川省三台县金龙村日间照料中心

采访人：张晓梅

1970年10月中下旬，县上下达给区上，区上下达给各个公社，公社下达给大队生产队的任务，就是需马上抽派民工修建人民渠七期工程。当时是政治任务，必须要去的。我也是第一批去人民渠七期工程的。

当时去的时候，人已经组织起来了，在向阳老区里头住了五天，然后才找车啥子锅哟、瓢哦、碗咯和我们搞后勤的、打灶的、营上的管理人员、会计、保管等一车人等，就直接拉到德阳县工段，然后就落实哪个连到哪一个院子，哪个排又住哪一家，楼上住好多个，楼下住好多个，男的好多、女的好多，然后就把灶统一打到哪儿。灶打起过后，就要把所有的煤炭、米面、油盐、后勤这一系列都保障起，准备迎接大部队民工修建团队上工地。这些民工大部队到工地，也完全是由公社下任务，然后这些人就由公社(营)带队，从家里出发，全部甩火腿走路，以两三天时间，从公社一直走到绵阳地区搭火车，然后坐火车赴往德阳工地来。

当时的工地：由于区团和县指挥部主要看水利工程设计工程量，来具体分派一个营(公社)该承担好多公里的明渠、隧洞、桥涵、渡槽、人行道，然后算好该发好多斤米，好多个工。年前就要把平台线开挖出来，你这个公社该上好多个人，就必须上这么多人，一伙子人全都上起来。工地上有分工，连长负责一个大队，一个队就是一个排。把20米的平台线分给你这个排，在年前就必须把合符水渠高程要求的平台线拿出来，然后才能挖渠沟，渠沟年后根据工程量又须再上人力。

我是基本上把渠段上的事全都跑了，因为大家都信任我。我们营这伙人，他们觉得比较老实，做啥子踏实，就让我负责安全检查，负责电路，或负责维修机具。反正是挣工分，即或是想回去也回不去了，火车站还那么远，走路肯定是没得法回去的，既来之则安之嘛！

我最开始是在工地上搞后勤，负责米、面、盐、煤等生活必须品的采购和运输到工地，运到后又发放给伙食团。伙食团由连长（大队书记）负总责，包括：会计、财务、炊事员，还有保管员。财务由连上负责，今天通知你买米，你就买500斤，你就带五个人去，通知你今天割肉，等于你就得带个箩篼去搬肉。营上几十个人，也都是直接分发到连里（相当于今天的驻村干部）参加管理。

其后，我又被调到修明渠工地，主要是负责明渠、隧洞。在中江段也打隧洞，兼任过连上的会计、财务还有连长，甚至还帮施工员收方。我要负责好连这头的工作任务。既然一个连是围绕大队来做的，它也是按总人口来控制那个工程量。该做好多工，会计和施工他有桩数的。图纸拿出来后，实际投了好多个工，图纸上头是好多个工，一定要落实好才对。各连(大队)按工下任务，调的大多是年轻小伙子上工地，当时生产队也穷，肩挑背磨一天累到黑也挣不到几个工分的，所以这些年轻小伙子都很听大队安排的活努，想积极争取到工地上来。当时，一个连至少要把一段工程原来的方量，接营里头的计划来完成，每人每月才拿到两角钱补助，一天半斤粮食。只要能把那个钱和粮捏到手里头，我们大家都有好生活，自然也就更高兴。

我作为会计当然要算一下渠沟工程量，帮助施工员收下方。团里派来的施工员住在我们营，有时需收方量，我们莫法写数字，因为没读过书，但他看到我们忠厚老实，就叫我们帮到收方。施工员就记账，我给他报数据他便写。几天跟他一路，帮他拉尺子跑快点，有了很好的第一印象。比方说长50米、宽20米、高30米，就晓得这三个数乘起来就对了。后来就晓得哪些叫平方、哪些叫立方。我们原来在屋头写不起名字，生产队公布工分、劳动价值，张三李四姓啥都不懂，但是后面看到学到就晓得了。带着求知的眼睛出去，踏踏实实一步步地走，所以营领导一直都愿意用我们。收完方，再把线放一道，明后天连上就可以施工了。

后来有两个隧洞还出了安全事故，打洞子的人都走完了，今天才跑回去，明后天区团又立马通知你，还得赶紧修渠去。回到工地上，你还得准备好锄头、撮箕以及被盖、蚊帐，按照团里和组织上的要求，规规矩矩地回去，把搞工程的生产用具都从底下拿起回去。我们营上当时下通知，今天是哪个生产队，该拿好多撮箕，该拿好多床蚊帐，都必须收齐，统管起来。

人民渠七期上段马鞍山隧洞从挂口一直到弄通，我是全程参与了的。打隧洞是我们全营的任务，这个生产队抽几个、那个生产队抽几个，要统一组织起来。石头全要等把平台线挖出来过后，然后才铺到这个隧洞挂口。当时打洞是按三班倒，或者两班倒，两个人一根钢钎，一个人一个二锤。隧洞挂口修了过后要放炮，挂口后坎上这一炮为压顶炮，要斜起打过去，另外一边炮要斜起打过来，就叫做挖心炮，最后底下再打几排炮就叫往上拱的炮。点炮是有程序的，要先点哪一个炮、后点哪一个炮，然后再拱起来哪一个炮。

说起打隧洞，每一天就是掌钢钎，打二锤。二锤的把把有80公分到1米长，就像做广播体操一样，甩力打就是了。掌钢钎的人要么坐起，要么谷(蹲)到。隧洞要把上面打通，四米高，或者是五米到六米宽，有时岩层要压下来，打那么宽就不一定就有那么宽，只能更宽。上面这个平地打起了过后，就用钢筋、河砂、水泥，把钢筋像修房子一样扎起，用圈子来扎起。然后挖起个大凼凼，河沙弄到里头过后，就用锄头洗，石头也是抬到这儿来洗，洗了过后就直接抬上架。五米长的架板就这样搭起，四个人抬，一米四、一米五这些石头直接往上抬。我那时已到营上了，负责安全和发电，在马鞍山打隧洞用的是油灯，每个人面前放的是一个清油钵钵，一个烂碗碗。打到拱起过后，我们大家就要把石头堆到那儿，大家用手递，一个传一个，便把那坎上完全填满。

我们营上的人，除了领导，都是同样要抬石头的，一个人一坨，往架上抬，抬起过后把那个拱架弄起，拱架弄起直接这么一坨搁起，水泥弄起，还要用夯打，夯打了要把拱架上。石头是直接拱起的，紧了拱架就松了，打起拱还要涨，那个架架就不起作用了。在这个坎上第二天就全部来回填，把坎上要回填满，用手抱石头，你传我、我传你，这么来给我传上去。传上去过后，在这底下有那个石缝子，因为马鞍山隧洞它有一种石米米，水淹过的岩层一样的那种石米米。两边是硬石头，抬来用手捶打起这么大个的眼，然后再装河沙，装炸药，再爆四米下去就叫渠沟。最后才发了一点电，发了一点电过后，每放一点炮，要把电源全部扯出来，放炮了过后跟到又把线放进去，放进去然后就检查安全，安全检查了过后，这些民工再进去，就是那么弄的，这就是凿隧洞的过程。

我在修隧洞时还负责安全检查。每天一轮炮，就有一轮安全检查，这是专职人员的安全检查。我便拿着一根钢钎，前头烧个鸭嘴壳这样翘起，这一轮炮放了过后，把电马上安进去，或者是用煤气灯照起过后，就把这钢钎拿去杵几下，看哪些塌塌（地方）还有导火索在燃没有，就要把它检查出来，弄熄了保证安全。检查过后，民工再进去做活努，这就是我们的安全措施。那时真的很危险，就戴个安全帽，自己带根钢钎就负责检查。放炮的渣滓，还得帮着捡，碰到人家用人工担，锉一锉的、挑一挑的，还要帮忙。

营上的营长、指导员、财务、会计、理发、赤脚医生，或是修车、放炮的，反正是十个人左右。看你的年龄，还有这一段时间需要啥子人，就指定便是了。这个连哪个小伙来放炮，就负责放石头炮。放石头炮，有雷管，要把线子绾成疙瘩，拖几个石头，还要三种药，这些都是专门封好的。明渠上放炮广播室要通知当地百姓，每天12点准时放炮，十点过老百姓就可收工。这个时候渠上就在装炮，你装三炮、他装两炮、装五炮，在离炮点二三十米的地方，用石条搭一个防炮洞(防空洞)。通知“点炮了！”，就用柏树皮点起火来点燃导火索，炮点完后，赶紧跑起来躲进防炮洞，有时还没躲进去炮就炸响了，炸得飞起的石头块块，像鬼一样叫猛地从天空砸下来，“吓死个先人板板哟”，据说有的人胆很大居然就被砸到了，还好，我没砸到。

原始的施工基本没啥子安全措施。打石头嘛，大锤、钢钎、二锤，就是每天都有人在山梁上用喇叭喊，“安全检查，防止事故！”，作为安全员就在背啥子瓦斯爆炸哟，矿洞掉顶喽，大中型水利文件啊。广播成天放起，要在连队经常讲安全问题，不要把手整断了、脚整没了，吃饭的时候都要说一下，大家都引起注意，安全生产事故就是这么控制的。像我们这些施工组，几个人清石头、几个人打眼子、几个人挖干渣，就要自己多注意安全。还有大锤铁钎这些弄石头的，多有40到50斤，打的时候人都站远点，万一打到边边上，飞到你身上，那就不好办啦。

当时也发生了一些安全事故其印象也很深。那天上午，炊事员称了米以后，也跟着我们一起去上工。上工过后，我进去让他们把气灯烧起来，再催大家捡石头，还有找炮位。但是跟我一路去的那个炊事员捡起一块石头，到隧洞口去掏哑炮，掏起过后把哑炮外头泥巴一掏，我刚走到隧洞口，轰的一声就炸了，还把钢钎打了个弯弯。他心口子这个地方就开始冒血珠珠了。我赶紧跑过去，脱下棉袄把他裹到起，喊人把他抬到团上去医。后来，团上说要弄到县城去抢救，结果第二天就真的牺牲了。一般大的事故马上营里就来人，营上有卫生院，解决不了的就直接送到团上，团上就直接送到县人民渠指挥部，直接住进德阳县人民医院。一般小型的伤病就由工地卫生员负责，工地卫生员就直接给包扎了。这与我们做活努的无关，今天出了事我们明天还须上工，这个工程必须搞起走，不能说今天砸到人了就稳起，不能三五天都不上工，不得行，工程进度必须要跟上。

那个时候大家都是这么一路危险来的，有时黑更半夜了，该上工还是要去的。打隧洞大家都进去了，好像养成一个作业习惯，就像上班的习惯，开拓渠沟的习惯。人民渠建设工地管得严之又严，据说要割资产阶段思想的尾巴，有你端正态度的地方。木匠想打孔孔不准、石匠想打坑坑不准，凡是办私事都不准。只好跟到生产队、大队，才好找活努，喊你搞啥子你就必须搞啥子。那时能搞到一碗饭吃也就对了，出去做活努就是解决吃口饱饭的问题嘛。每天补助半斤米，四五斤粗粮（红苕等）的确少了点，但还能维持起走。其实，在老家也就维持不住了。因为大家如果都在屋头，等生产（连）队分点粮，除交国家统购上完公粮后，上缴农业税后，剩余的粮食就真的保证不了你能吃饱饭的问题。

营上的技工是四毛钱一天，民工两三角一天，财务算一个工，粮管或会计是两个工。营里通知，比如本月全（连）大队总收入国家拨款五百元，大米拨了好多，自带粮好多斤，每个月连上的会计财务，拨了好多粮食，今天你买五百，明天你买一千，都要上报的。粮食、肉都是财务负责保管的，每个月定时通知去拿。粮食的支出和实际收入的来源就是这样的。当时民工自带粮食30斤，国家补助15斤，一共就是45斤，菜蔬国家补助6块。吃的米15斤，一角三分八一斤，一共两元零七分，煤炭一角，小菜三分，盐巴两分，加起来30斤的自带粮食还有国家补助的款，乘45斤粮食的补助款，6块钱也给加到里头，就做总收入。支出是比如45斤米里面，买了一斤半肉，几分钱的煤炭钱，几分钱的小菜钱，几分钱的豆豉钱。最后再算剩下的钱就是收入，这个就是我们连上的管理办法。大家生活待遇的差别，就是多一毛和少一角嘛，吃是一样的吃，差别就是今天我要勤快点，这边来了一车货，三毛钱一个工，我就把它做下了，如果今天没有做，上午在休息，别个在做工，我今天就只有两毛钱了，到时候别个要领五角钱，我就大概只有二三角钱，或者自己还要超支点。比如恰恰遇到吃肉的时候，那今天就相当于你没做活努，挣得多就得的多，这个就是连上的管理。

修人民渠七期上段，相比较而言，比起老家屋头的人呢，我们还是要适当能吃饱些饭的，因为工地上还能吃到一点米嘛，中午呢，有时我们在德阳、中江吃包谷稀稀，底下把干饭蒸起，米蒸熟过后孔（方言：装）到底下，披上去把那个包谷面打湿，打湿撒到皮上。晌午分饭了，看今天有好多人，或者是三个盆分，或者是四个盆分。如果今天配了花生香油了，就把它倒到这个锅皮上，操作过后就分成几个盆子，一个盆子几个人也就来一个一瓢，一个一瓢。那个时候实行转粮配，转的包谷就吃包谷，转的红苕不得给你变成包谷，就是这么的严格的。

这是一段修人民渠的真实经历，我也不想喊什么口号，当然这也是一段社会缩影嘛，就跟今天的改革开放一样，大家都是挤在里边走的人。今天，你就是搞得到钱你也要继续走，搞不到钱你还是得走。那个时候，大伙只能如此，公社、生产队都是统一规矩来行动的，当农民就是想争取找个好点的活努，否则，你就没资格往下整。一切都要按计划来，既不能打筐也不能编篼，每个人都是给你下了硬任务的，25个或26个工，不出工就要请假。修人民渠也是如此，你今天不做，就没这半斤粮，你今天没完成这个方量你就没得工分。所以，你今天吃这个饭也都是吃自己那一斤粮，等于伙食团还是把肉吃到了，还是给你添个超支，下个月你有六块钱我还差一块钱，我还得跟你两个挂钩，你那一块钱这个账上还搁不平，还欠一块钱，我还赔一块钱。所以那时就没什么想法不想法，社会逼到起，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

人要生存，这就是现实，其余的多是假话。我常给人冲壳子，假话没得用，都归于零。当年我们修人民渠，说大了就是为国家，说小了也是为自家，为了把家庭搞好，有吃有穿有钱用，真是最大的梦想。当然，修人民渠七期鲁班水库，一个字：值！如果那些年不勒紧裤腰带修渠建库，我们这一带还是照样十年九旱的，穷得叮当响，想吃白米想吃鱼，比登天还难的。现在好了，都江堰的水，就像银水一样流到我们家门口，吃穿不愁，小洋楼修起了，钱也有了，人也活精神了，有啥不好的呢！我们那一代人虽然苦了点、累了点，甚至还死伤了一些，但地县区社为了办水利大事，为了子孙万代的幸福生活，哪怕再难，也必须一步步地朝前走，人生就是这样的。

整理校对：张晓梅、宋梦雪、谢佳凝、曾红英

2019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