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逝水年华
20世纪90年代的清华大学本科人文教育非常丰富,令我们受益终身。记忆中很多故事点滴,挥之即来,久久无法忘记。哲学哲学吴卓老师思想深刻,词锋犀利,桀骜不驯,人格独立。课上教导大家不要被主流所裹挟,要躬身体悟,深刻思考。多年之后,老顾和很多同学们孤悬海外,自我放逐,在大洋两岸都没有混入主流,却从容淡定,逍遥于非主流。吴老师讲解了那时风行的萨特哲学,“他人就是地狱”。三十年后,《三体》中的“黑暗森林”就是这一哲学思想的科幻描述,令人悲观绝望,怀疑人生。吴老师讲解马克思主义的宗教观:“精神鸦片”;讲繆勒的观点:“宗教是人对无限者的渴望,对上帝的爱”;又讲“人类具有爱的本能,对于爱这一本能的顶礼膜拜,外化成为宗教”。多年之后,很多清华大学的同学散落世界各地,甚至很多女同学都皈依了基督教,可能是出于对爱的顶礼膜拜。
其实绝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挣扎在对人类自身的热爱和厌憎之间。阅尽沧桑,世态炎凉,刹那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转瞬间反目成仇,风流云散。吴老师又讲“人性永远脱离不了兽性”。后来老顾在哈佛有个社会学博士朋友,北大才子陶同学,恃才放旷,惊世骇俗。据他考证年轻男子每隔45秒钟就会想到兽性。目前,他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继续传播他那耸人听闻的学说。吴老师又讲“人都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每个人都苦心孤诣,奋发图强;同时也都自我否定,自毁自虐。每个人都在道德层面苛责自己,超脱庸俗,同时又对沉沦堕落无限向往。计94的于同学经常失恋,每次失恋后都大肆请客,酩酊大醉,纵情欢歌。众弟兄兴高采烈地送给他外号“沦丧”。前几天老顾在加拿大的班夫国家公园偶遇于同学。于同学不再激愤,已经和生命和解。他温文尔雅,含情脉脉地呵护一家老小去雪山冰湖远足。吴老师还讲到“人的本质是理性的,又是非理性的”。当人类发现了基因,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自身居然是被基因所严格编码,这是宇宙秩序的证据、人类理性的终极证明;同时基因都包含着一段自毁代码,使得生命在适当时刻自我凋零,这也是个体人类非理性的证明。
美学清华本科的美学教育非常丰富,在各种课程上老师都会对学生进行潜移默化的美学影响。在抽象代数课上,老师讲解群论,讲伽罗华如何平地惊雷,只手擎天,却又超越时代,愤而自戕,使我们体会了亘古的悲怆,更加领悟到了群论深刻的“dry beauty”。在泛函分析课上,老师比较希尔伯特,巴拿赫,索伯列夫等数学大师的杰作,分析他们各自的风格,深邃精辟,激情澎湃。在数学分析课上,老师讲解康托尔尘埃体积为零,点却又和整个空间一样多,又讲到康托尔老师无法理解他的先进思想,令康托尔备受打击,最终在疯人院了却残生,令人不胜唏嘘。美学课上,老师讲解崇高和优美,讲解酒神精神,讲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吟咏奥斯卡王尔德的名句“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几十年后,老顾来到爱尔兰都柏林的圣三一学院,看到王尔德的一座大理石雕像。雕像表面被怪异地抛光处理,王尔德慵懒地斜卧着,眼睛俾睨着游客,嘴角似有似无地露出一丝嘲讽。老顾又想到了他的名句,“离婚的最主要原因是结婚”。
音乐欣赏课上,老师系统地讲解了民族音乐和古典音乐,那些优美典雅的乐曲令大家难以忘怀。在计九五班级的新年联欢晚会上,我们班仅有的三名女生郑惠青、卢雪和王雷唱起了王洛宾的“半个月亮爬上来”,曲调优美,意蕴深远,特别是其中的半音阶,微妙精巧,动人心弦。记得有一天,在二教操作系统的课间,有两位女孩突然若无其事地唱起了《如歌的行板》,自然而然,没有造作,没有尴尬,旋律轻盈舒缓,歌声清澈。少男们在一旁静静地伫立。阳光透过树荫从硕大的落地长窗倾泻进来,黑板前粉尘飞舞,课桌座椅表面泛着微光,书籍笔记散放着墨香。那一刹那,时间停止,流光凝滞,歌声缥缈,美好永恒。其实,清华的校园文化在那个改革开放刚刚起步不久的老式年代,没有电子游戏,没有互联网,没有创业融资,社会还没有商业化。大家有着充裕的课外时间来发展业余爱好。清华同学正值青春年少,好奇心强烈,而又敏感多情,因此清华大学的校园文化蓬勃发展。
文艺社团清华有八大文艺社团,高手辈出。老顾加入了军乐队,经常参加文艺汇演。军乐队有很多保留节目,令人印象非常深刻。那时流行模仿外国电影配音:大幕徐徐拉开,蔚蓝的天幕下,一道剪影,一支长笛,笛声空濛悠远,澄净哀婉:“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么?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原来是于源同学伴奏的《简爱》配音。下一个节目是陆松涛的小号独奏《西班牙斗牛士》。一上来就是紧张铿锵的蹄声,一阵紧过一阵,用娴熟的小号双吐技巧来演奏;突然号声高亢嘹亮,刺破天幕,英勇威武的斗牛士登场亮相;斗牛困兽犹斗,拼死顽抗,斗牛士与之勇敢周旋,最终大获全胜;小号的高音挑破天际,全曲在紧锣密鼓中骤然结束。军乐队经常演奏各种大型交响乐,其中苏萨的《星条旗永不落》令人难忘。这首乐曲生猛刚烈,慷慨激昂,震撼人心。尤其每次演奏最后高潮部分,所有的铜管乐器都敞开了音色,到达了音高极限,大家浑身战栗,血脉贲张,极度亢奋。
古典音乐清华校园非常流行西班牙古典吉他,几乎所有的男生都会弹奏《爱的罗曼斯》和《绿袖姑娘》。乐队的同学们排练过一些较为古典的乐曲,比较柴科夫斯基的《船歌》,德沃夏克的《母亲教我一首歌》,门德尔松的《五月的微风》等。后来,很多队友情窦大开,刻苦练习舒伯特小夜曲,古诺小夜曲,托赛里小夜曲,梦想着有朝一日在皎洁的月夜跑到心爱的姑娘窗下进行演奏。但似乎没有谁真正得逞过。据说清华女生楼的看门老太非常严厉,每次男生去找女生,她都拒绝传呼,而是让男生在楼下直着脖子喊女生,或许她是善意地帮助男生来进行奇特的表白。欧美流行音乐那时候,欧美流行音乐在国内比较盛行。军乐队的几位朋友组建了“威肯”轻音乐队,周末在食堂组织舞会,舞曲经常改编自欧美歌曲。威肯乐队的鼓手田兵和老顾分享过乐谱,老顾也经常演练这些脍炙人口的乐曲。依随岁月流逝,老顾游历世界上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城市,经常依稀记得练过的乐曲,将音乐中的想象和现实对照,总会百感交集。例如英伦的《伦敦德里小调》,意大利的《重归苏莲托》,希腊罗德岛《爱琴海的珍珠》,西班牙的《鸽子》,安第斯山脉的《鹰之歌》。每次老顾去耶鲁大学,总会想起卡朋特兄妹的《昨日重来》,因为纽海文是他们的家乡,柔美的旋律宛若微风掠过心田,想到卡朋特妹妹的凄惨身世,总会引此不尽的悲伤。后来,老顾定居纽约长岛,这里是黑手党的发祥地,经常想起《教父》中的《轻声细语》。每次经过曼哈顿百老汇,也会想起音乐剧《猫》中的《回忆》。
一天傍晚,老顾访问法国,在巴黎塞纳河畔游荡,突然听到有人用排箫演奏约翰列侬的《Imagine》,“想象没有天堂,没有地狱,没有国界,没有杀戮和捐躯的意义;没有宗教,没有贪婪和饥荒,世界融为一体。”夜色苍茫,水流无声。有一次,老顾和王雅琳同学从旧金山开车回洛杉矶,在经过死亡谷的时候狂飙突袭,偌大的SUV几乎被狂风掀翻。王雅琳面色严峻,紧握方向盘。老顾耳畔回响起了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突然理解了诡异莫名的歌词内容和感人心弦的悲世情怀:"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of our own device, You can checkoutany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 男人为虚名浮利所困,女人为情所苦,终身宿命,无人能够逃离。本土流行音乐那时候,港台歌曲在大陆非常盛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会哼唱。校园民谣也开始涌现。每天夜晚,在清华操场上,总有人在吉他弹唱,其中就有后来名满天下的高晓松、水木年华和李健同学。
在系里新年联欢晚会上,卿山同学唱起了《哭砂》,一个粗豪的男生唱着苦情的歌曲,高潮处情难自抑,歌声激越。其实《哭砂》表达了女生无法留住男生的无奈与悲哀,他们有过美好的回忆,但是男生不愿放弃漂泊。一直不理解卿山为何喜欢这首歌,那时又是唱给谁?上一次去圣地亚哥,和卿山从海岸绝壁上攀援而下,直达天体海滩。碧海蓝天,猎猎罡风,许多伞翼在空中自由滑翔。我们在黄昏落日中并没有进行触及灵魂的谈话。卿山又请我去了当地最知名的川菜馆,吃了餐馆最为知名的一道招牌菜:美式牛排。这反映了美国华人的人文情怀都被剧烈扭曲的残酷现实。那时没有问卿山这首“哭砂”背后的深意,下次去圣地亚哥一定问清。次日,李晨同学从尔湾驱车赶来。李同学在斯坦福的师弟创业,曾经邀请李同学加盟,一心想在学术上有所建树的李同学坚定地予以回绝。后来这家创业公司改名叫谷歌。价值多元,各得其所,人生不过如此。
军乐队的同学热情洋溢,感情奔放。在去食堂的路上,偶遇两三个队友,谈笑间忽然有人提议“我们唱个和弦吧?”于是大家就一路唱着主和弦,附属和弦地过去。清华大学自动化系91班军训时,男女队友组成混合排,胡雪刚和贵冬梅同学一语不合就开始玩吉他弹唱,胡雪刚同学主唱《外面的世界》,贵冬梅同学女声伴唱,京城夕阳西下,暮色渐起,琴声悠扬,旷远而忧郁。老顾一直怀疑胡同学是胡雪岩的后代,目前在杭州经营餐饮业,风生水起。后来,贵冬梅同学1997年清华硕士毕业后,再留洋美国就职于华盛顿州雷德蒙德微软公司,被誉为华人当中的“纽约百灵”,在网络上竟然也每日一歌。军训操练一天之后,大家精疲力尽,精神萎顿,卿山同学忽然一嗓子《黄河船夫曲》:“你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哎”,众弟兄跟上:“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哎”,立刻精神抖擞,在北京昌平地界唱出了陕北高原的感觉。
傅志昱同学酷爱摇滚,在军营中带领大家高唱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指导员白欧同学忍住笑意,待大家唱毕后故作慌乱状,告诫傅同学要注意影响。目前,白同学在佛罗里达迈阿密做教授,可能还是那么一本正经。傅同学为大家朗诵海子的“面向大海,春暖花开”;胡雪刚声嘶力竭地演绎北大才子杨丹涛的《敲开》,“我的心需要你狠狠地敲开”,北大的爱情居然可以如此血腥,让大家惊诧莫名。正当大家为清华不出自焚诗人而无比懊恼之际,傅同学又为大家背诵了《出国谣》:“苦学十几年啊,毕业五十七。囊中羞涩,找不到亲爱的。”令人耳目一新。后来才知道,这位才气纵横的地下诗人是建筑系师兄刘兵。傅同学后来组建了“梦中草原”民谣乐队,所写的《梦中草原》在校园歌手大赛中获得冠军,传唱北京高校。
再后来,方进同学开始研究交响乐的总谱,带领大家钻研乐理。暑假老顾左手一本《广义函数论》右手一本《交响乐配器法》,在清华荷塘旁认真研习。那里环境优雅,微风习习,垂柳入池塘,清水出芙蓉。只可惜老顾左边也看不懂,右边也看不懂。多年后,每当老顾从北京飞往纽约,在飞机上总会想起德沃夏克的《新大陆交响曲》,体悟其中的经典配器:长笛和英国管交替演奏的《思乡曲》,旋律优美绝伦,无言凄凉。英国管音色接近双簧管,鼻音浓重,完美地表现了无限思乡之情。当时,这种思绪被恰切地称为“pleasant sorrow”。以区别于高晓松《同桌的你》的“骚柔”。后来,王菲的《传奇》传遍大江南北,这首歌由师兄刘兵作词,师弟李健作曲。但是李健初始版本的《传奇》并没有引起轰动,因为刘兵和李健开始的处理方式上非常接近古典音乐的咏叹调唱法。
王菲空灵悠远的表现方式使得《传奇》深入人心。王菲的空灵演唱风格受到爱尔兰小草莓乐队的影响,而小草莓乐队继承了爱尔兰以风笛和竖琴为主的民族音乐风格。凯尔特风笛空濛寂寥,忧郁深情,例如泰坦尼克的《我心继续》。通过学习《广义函数论》和《乐曲设计原理》,老顾理解了管乐器的空气振动模式满足波动方程,由于一端封闭(嘴)一端开放(喇叭口)的边界条件,其解只有奇数次谐波。这意味着长笛、单簧管的乐音的傅里叶频谱里没有偶数次谐波。对于人类而言,偶数次谐波的丧失给人忧伤空灵的感觉。小提琴的频谱既有偶次也有奇次谐波,因此更加丰富细腻。由此,老顾以清华风格,从在荷塘学习的两本书中找到了对李健和刘兵《传奇》的内在理解。(节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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