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远方飘来一片白云||陈广印(山东)
【短篇小说】
远方飘来一片白云
文/陈广印
一 深夜造访的死鬼
这是一个偏僻幽静的小镇,它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杨柳依依,碧波粼粼,风光十分秀丽。
小河的左岸有一个整洁的小院,这就是我的家,我二次出嫁的地方。
小院的门外就是公路,紧紧挨着羊角河大桥,往来的行人很多。
我静静地坐在门旁,心中一阵阵悸动,胸中如同有一头小鹿在横冲直撞。
一对大学生模样的男女从桥上走下来,悄悄的在议论我:“瞧,那位老太太多美!虽已是耄耋之年,却别有一番属于她的气质风韵。沉稳端庄,幽娴不凡。偌大年纪还如此引人注目,年少时定是倾国倾城。”
我一点也不聋,全都听见了。年轻人现在还如此夸我,真有点不好意思。
昨天夜里,我又是一宿无眠。倏忽一晃,俺那个死鬼又來了。他穿一身整齐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军装,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贞姬,回来吧,我在这边一切都按排好了,单等着你呢。”
我也觉得,该回去了。已经八十二岁了,我的冠心病还老是犯,离和死鬼并骨不远了。
我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死鬼也是这样,來到我的梦里。他说:“贞姬,你想的对,我支持你。快点去救救我的战友吧,我去他那里帮你看了,这是一个好人,是我一个团里的战友,独自拉巴着三个孩子,他快要崩溃了,过不下去了。你快点去,到你行将就木的时候,别忘了回来陪我。”
往事历历,如同一部老电影,一幕幕在我眼前呈现。
二 一则征婚广告
那是我在靠近鸭绿江边的一个边防小城,实验二中退休之后,一时觉得浑身轻松,心情愉快。跳广场舞,进音乐班,去健身房,感觉一切都好玩,整天忙得不亦乐乎。
老伴已去世,儿女都成家立业。我心中已了无牵挂,是该为自己好好地活一把了。
过了一段时间,新鲜劲过去了,我的心中却觉得空虚、惆怅、迷茫。我一遍遍地在问自己:“金贞姬啊金贞姬,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么?你才五十五岁,你就这样一天天的混日子么?”
一天,我百无聊赖地打开一张报纸,漫不经心地浏览着。突然,一则征婚广告引起了我的注意:
姚国兴,男,山东省阳谷县人。曾加入中国人民志愿军,一级伤残军人。现年五十八岁,妻子去世,抛下三个孩子,十一岁,七岁,三岁,本人还担任村支部书记。欲寻一位温良贤淑,主家训子的好女子与我同心协力,共同分担家庭重担。不胜感激,谢谢!
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我多少个不眠之夜。
我是一个朝鲜人,对中国人,对中国人民志愿军,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志愿军救了我的命!没有志愿军就没有我金贞姬!!
我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一个一支胳膊一条腿的残疾男子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如何活下去?这个男人既要照顾这三个孩子,又要领导一个村的群众发展生产奔小康,他身上的担子该有多重?
我的大脑在不断的思考,那则征婚广告如同一把鱼钩,狠狠地钓在我的心上,摆不掉,脱不开。
我反反复复叩问自己,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却想着几干里之外的一家人,是否是自己犯贱?是否是自己水性杨花?对自己的丈夫不忠贞?
俺那个死鬼比我还着急,他更加识大局,顾大体,把战友情看得比泰山都重,战友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几次在梦里催我前往,比我还着急,我还有啥顾虑和犹豫。
我又征取儿女们的意见,儿女们都支持我,尊重我的选择。
远隔千山万水,我去心似箭,登上了通向山东的特快列车。
三 阿玛尼讲的故事
我想起阿玛尼,姐姐和弟弟,小时候一家人是多么欢乐。
阿爸尼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晚上,在那昏黄的油灯下,阿玛尼经常搂着我们讲故事,讲的最多的就是“薛仁贵征东”的故事。
那时候,朝鲜称东辽国,人民世代过着男耕女织,勤垦劳作,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它是大唐的附庸国,一直与大唐友好往来。
想不到,东辽出了个大恶人,叫盖苏文。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国主高建庄王只是愧垒,对其言听计从。
他人称青龙大元帅,使一口合扇板门刀,力大刀沉。他还善打暗器,背后暗藏十二把柳叶飞刀,百发百中。
自恃武功高强,天下无敌。竟不把大唐国放在眼里,给唐太宗李世民发去战表:让唐朝皇帝小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不然就兵发大唐,活擒秦叔宝,刀斩尉迟恭,踏平长安城。
唐太宗观战表龙颜大怒,誓要御驾亲征。钦点薛仁贵为征辽大元帅,率五十万大军,战将数十员,渡海东征。
那薛仁贵乃上天白虎星下凡。有九牛二虎之力,万夫不挡之勇,使一杆方天画戟。背后挂白虎钢鞭,腰插震天弓穿云箭,白衣白袍,座下骑一匹雪花赛风驹。
凤凰山一战,盖苏文一战薛仁贵,久战不胜,拨马佯败。薛仁贵在后紧紧追赶,盖苏文心中暗喜,用了个连珠手法,一口气打出六把飞刀。薛仁贵就知盖苏文要打暗器,摘下震天弓,三箭齐发,六把飞刀全断,一齐落地。盖苏文无奈,催马回来,二人又战在一处,连打十几个回合,还是难分胜负。
二人错镫之时,薛仁贵暗里摘下白虎钢鞭,盖苏文躲闪不及,砸中后背,直打得盖苏文口吐鲜血,拔马就逃,被夫人梅月英救回。
在三江越虎城,薛仁贵摆下龙门阵,盖苏文前来破阵,连杀四门。冲出东门正遇罗通,见他长相斯文,只道好欺,举刀便砍。罗通冷笑一声,拨马闪刀,一枪扎来。盖苏文横刀招架,谁知罗通虚晃一枪,枪尖一绕,正扎在他的肩膀上。
盖苏文大叫一声,拨马想走,谁知腿上又挨了一枪,这才知道罗通的厉害。
盖苏文催马想逃,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正逃之间,一条大江横在眼前,两边都是高山。
盖苏文正待回身,就听背后有人哈哈大笑:“盖苏文,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盖苏文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原来正是白袍薛仁贵到了。
盖苏文知道打不过薛仁贵,一转身催马跳进江里。他胯下这匹马名叫混海兽,会水,顺着江面就游了下去。
盖苏文哈哈大笑道:“薛仁贵,你枉费心机,这次又奈我何!”
薛仁贵不慌不忙,也催马跳进江里,雪花赛风驹居然也能在江面行走,片刻便赶上了盖苏文。
盖苏文一看可傻眼了,请求薛仁贵放他一条生路。薛仁贵怒道:“东辽国侵犯中原,要夺我大唐江山,你就是罪魁祸首,要走可以,把头留下。”
盖苏文仰天长叹一声:“罢了!天灭我也!”撗过合扇板门刀,往脖子上一抹,气绝身亡。
唐太宗准了高建庄王的降书顺表,与军师徐茂公协商后,决定留下平辽王薛仁贵,精兵十万,战将十员,帮助高建庄王掌管东辽。
薛仁贵长驻东辽,带领人民发展生产,兴修水利,国家逐渐兴盛富强,受到人民的尊敬和爱载。
东辽人民为了纪念薛仁贵,因为薛仁贵爱穿白,东辽举国上下皆穿白,以白为国色。
我总在想,中国人民是朝鲜人民的大救星,大唐的白袍小将和他领的兵,不就是最早的中国人民志愿军么?
四 敌机下的少女
是死鬼救了我的命,我才缠上死鬼的。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战火连天硝烟弥漫的朝鲜战场。那猖狂万恶的美国敌机,它们肆无忌惮的在空中飞來飞去,如同一群讨厌的乌鸦。看到有人就用机关枪追着扫射,看到汽车和房屋就扔炸弹。
那天,阿玛尼领着我去田间。还没走到,就遇上了几架敌机。那个地方光秃秃的,离森林还有好远。我们无处可躲,阿玛尼紧紧抓住我,把我护在怀里,自己却被敌机射死,倒在血泊中。
我趴在阿玛尼身上号淘大哭,全然不顾敌机又向我迁迴过来,我危在旦夕。
就在这时,从一辆军车上跳下一名志愿军,抱起我躲进驾驶室。他开着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紧开一阵慢开一阵,和敌机玩起了躲猫猫。
那一年我十一岁,在我稚嫩的心灵中,就偷偷地爱上了这个机智勇敢的小伙子。
他叫孙秀山,比我大九岁,从此,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公路从俺家村前通向远方,孙秀山每天都开着车來回往返,运送军用物资。我每天都会在村口等候他。夏天为他献上一杯凉茶,寒冬为他递上一碗热汤。有时还会采上一包蓝靛果,不然就是几颗水蜜桃,或是两个熟鸡蛋,甜甜的呼喚着:“秀山叔叔!”
每当敌机再来轰炸的时候,我也学刁了。我会像小白兔一般机灵,一溜烟飞跑钻进防空洞,敌机前脚走,我又鬼头鬼脑地钻出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三年。有一天,我又在村口等候他,一会儿,他的车来了。
他从车上下来,似有满腹心事。我问:“秀山叔叔,你怎么了?我看你怎么不高兴呀?”秀山说:“贞姬,我们这是最后一次相会了,我们的部队,今天夜里就要回国了。”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军功章,说:“小贞姬,咱们是好朋友,我也没啥好东西,只有这一枚军功章,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我愣了一下,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我要跟你去中国。我要嫁给你!”秀山吃了一惊:“贞姬,别说傻话,我比你大八九岁,我们之间不合适。”我说:“我不嫌你大,在我们朝鲜,男人比女人大十几二十几岁的多了去啦。我不在乎!”秀山愣了一下:“你不在乎,我们部队上会同意吗?我回去请示请示,如果领导同意,我马上就回来接你。”
我脸上珠泪滾滚:“你别哄我了,我要跟你去部队,现在就去。你们的领导要是不同意,你还能回来吗?”
孙秀山被缠得没一点法,只好带着我去了部队,给连长汇报了这个情况。连长又给团部打了电话,团部又给师部打了电话,一级又一级,为这事一直打到彭总那儿。
彭总又专门和朝鲜人民军总部取得联系,说明此事。朝鲜人民军总部说得很委婉:本国有规定,本国人民严禁与任何国家人士通婚。
孙秀山只好把我又送回来,眼看着把我送下车来回了庄,这才松了一口气,掉转车头回营地。
当孙秀山的部队回到祖国,到达地方之后,从孙秀山的车底下,抖抖索索爬出一个小泥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我!他惊呆了。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连声呼唤着我的名字,泪如雨下。
原来,当他调头转车的时候,稍作停留的那一刹那,我已经跑回来,藏到他的车底盘上。
我来到中国后,又上了几年学,考入师范,成了一名人民教师。然后,我们就结了婚,一辈子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我们生有一子一女,明华明珠。可惜孙秀山走得早,刚过不惑之年就死于心脏病,我一边教学,一边含辛茹苦养育着两个孩子,一直到他们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有了自己幸福的小家,我这才感到,卸下了千斤重担。
五 小镇上来了个阿玛尼
经过几天几夜的旅途奔波,我终于來到这个,阳谷县地图上的西北角旮旯,三县交界〈阳谷莘县聊城)的地方。一个偏僻古朴的小镇。
虽然它的东面是京九铁路,西面不到三公里是德上高速,两条要道环抱着它,可它却是那样的安谧,幽静,倒像是一片世外桃源。
因为我当时穿着一身本族服装,白衣白裙白鞋。街上的人们都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我,如同看到了外星人。
当我用普通话问一位大嫂:“阿嫂,姚国兴家在哪里住?”几个女人恍然大悟,她们热情地领着我,去姚国兴家。后面跟着几个流着鼻涕,光着屁股的小娃子。
姚国兴的家住在小镇的最东头,紧挨着羊角河。大门半掩着,大嫂推开大门,扯着嗓子喊了声:“国兴叔,你家来客人了!”
那大嫂吃吃地笑着,把我往前推了一把:“俺给你领来个俊婆娘。”几个女人嘿嘿嘿笑着跑了。
姚国兴的家是那样凌乱,两床被子和小孩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堆在炕上,如同一堆垃圾。灶台上放着一圈没有涮洗的空碗,一个小绿瓷花碗半碗稀饭泼在灶台上,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淌。
地上脏得没法让人下脚,碎柴和乱草撒满一地,还掺杂着许多灰土。
姚国兴抱着正在哇哇大哭的小女儿,坐在当门床上。旁边放着一根黄色的木拐杖,左肩上一支空袖筒无力地下垂着。
他长着一副国字脸,黑黑的,目光很犀利,盯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从他那沉稳坚韧的神情來看,这是个性格刚强的主。
我从他手里接过还在哭啼的三妞,并从旅行箱内拿出一把糖块递给她,我说:“妞,喊阿玛尼。”三妞瞪着一双挂着泪水的大眼睛不哭了,怯生生地望着我,喊了声:“阿玛尼。”
还在满院追小兔的老大和老二,也闻声赶了过来。我一人递给他们一把糖,两个小子同时喊了声:“阿玛尼。”
一会儿,几个娃就和我混熟了。他们亲切地围着我,像几只小燕子。一个劲的高兴地喊着:“阿玛尼!阿玛尼!阿玛尼!”小院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声。
我一面拾掇着又脏又乱的家,一面和姚国兴唠嗑儿。他说:“你是看到那则征婚广告来的吧?”我说:“是。”他笑了。说:“广告登了有五个多月,没有一点动静。我想,一个伤残老兵,还带着三个孩子,谁会来跟我受罪?天下会有这样的傻女人吗?”
我说:“我就是那样的傻女人,你不欢迎吗?”他说:“欢迎!求之不得。当你在门口出现的时候,我有一种幻觉,就像远方飘来一片白云,白云上面站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來救我脱离苦海。我就像大热天吃了个凉柿子,心
中好清爽!凡是敢进我这个门的,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好女人。我打心眼里谢谢你!”
天黑了,我做好饭。一家人喝罢汤,(阳谷称吃晚饭喝汤)孩子们看了一会儿电视,三妞趴在我怀里说:“阿玛尼,我要睡觉。”老大和老二都在炕上睡了。我给三妞脱了衣服,搂着哄她睡。
一会儿,三妞也睡着了。我坐起来,白天我看到妞的裤子开了线,准备找好针线给她缝缝。
姚国兴这时偎上來,一只胳膊一下子搂着我,疯了一般在我脸上狂吻。
我心中一阵慌乱,对于男女之事我都早已淡忘。这一刻突然到来,并且是一头饥饿发疯的老狼,他恨不得一下子把我吞入口中,我竟一时难以招架。
他迫不及待地撕开我的裙襬,重重地把我压在床上……
六 里里外外一把手
姚国兴的三个孩子,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虽然他在村里是书记,管理着全村两千多口人,属于先进村。可在管理孩子上,他是一个失败者。
姚强十一岁了,还在上三年级。学习在全班倒数第五,玩起手机来却是很溜,连我都望尘莫及。姚国兴对他吹胡子瞪眼,可一点作用都不起。
姚壮七岁了,还在上一年级。在班上不知道学习,别人念书他不念书,别人算题他不算题,只会瞪着眼东瞧西看,乱说话,没有一点学习的心。
姚红爱哭,是个惹不起。老师不说她还好,一说她哭起来没完没了。
我给姚国兴立下军令状,三个孩子我来管。一年以内,三个孩子不进班前三,就来惩罚我。
要培养孩子对学习的兴趣,要因材施教,要赏罚分明,注意发挥他们的积极性。我这“特级教师”的光荣称号,绝不是浪得虚名。
首先,我对老大进行了严格的管控,绝不允许他碰手机。完成当天作业,奖赏一个鸡蛋。否则,只能吃馒头和老咸菜。
一天,姚强又偷偷地拿走他爸的手机,藏到角落里玩起来,被我当场抓获。我罚他每天完成作业,三天没有鸡蛋吃。
这小子和我记下仇了,看到我跟敌人似的。也不知他跟谁学的,竟然喊我“狠心晚娘”。
我听了浑身一哆嗦,直觉得心尖上好像被捅了一刀,我哭了。姚国兴追着要揍他,我说:“你不要打他,他是个孩子,我这个晚娘,是狠心,还是好心,我要让他慢慢知道。”
到了期终考试,他就进了班前三。我和国兴都很高兴,我特地到了街上,给他买了一份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姚强趴在我怀里哭了。他说:“阿玛尼,我错了。我不该喊你“狠心晚娘””。
我对姚壮实行同样的奖罚制度。姚壮胆小听话,慢慢地知道学习了,期终考试,他竟考了第二名。
有一天晚上,姚红忽然得了病,发高烧,热得烫手。姚国兴还在村委开会,三轮车烂了车胎,我只好背着姚红,走了五六里地,来到乡镇医院,输上吊瓶,一连住了三天,才转危为安。
每天晚上和双休日,我都要教孩子们做功课。二年的时间,姚强连跳两级,考入初中。姚壮连跳两级进入六年级。姚红五岁也升入一年级。
几年的光景,姚强山大毕业,就业在聊城大学任教。姚壮考入山东中医药大学,成了一名中医。姚红考入阳谷师范,成了一名人民教师。
姚国兴还有六亩多责任田。我一有空闲,还要下田劳动。虽然耕地收割实行了机械化,打药、治虫、灭草还要人工劳动。秋天赶上涝灾,收割机没法用,人们只好踩着水在地里掰玉米。
我们朝鲜族有个拿手绝活,那就是用头顶东西,顶水罐,顶坛子,顶布袋。我把一袋袋玉米顶在头上,往路上运。赶集的人们追着我看,就像看杂技团表演似的。他们连连夸我,:“这个女人真能干!”
就有那爱绕舌的女人对他们说:“不知道吧?这是俺们村书记,专门从关东山挑来的朝鲜女人哟!”
七 小箱子里的秘密
姚国兴有一个黄色的,神祕的小箱子。上面用一把黑色的小锁紧锁着。从来没见他守着我打开过,这更加增强了我的好奇心,总想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有一天我走进里间,看到那个神秘的小箱子竟然没有上锁。就掀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宝贝。还没等我看清,他忽然从外面闯进來,啪的一声把箱子锁上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他的脸色这么难看。他气呼呼地说:“以后你不要动我的东西!”
姚国兴为了小镇的工作日夜操劳,积劳成疾。患上肺癌,卧床不起。我端屎端尿,煎药喂饭,日夜守护着他。
就在他重病垂危之际,他让我把儿女们都通知到,喚到床前。对我说:“贞姬,以前你想看看我箱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不让你看。现在给你钥匙,你把它搬过来打开吧。”
我打开箱子,他说:“今天守着孩子,我把话说明白,这里边装的是党发给我的残疾军人救助金。为村上的工作和困难户我用了一部分,还有六十万的存折。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的阿玛尼,我误会她了。以前家中所有的花费,连同你们上学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你们的阿玛尼从她的退休金中支出的,她从来没跟我要过一分钱。现在,我把其中的一半交党费,剩下的一半给你们的阿玛尼,你们没意见吧?”
几个孩子异口同声:“没意见,这些年我们上学花得净是阿玛尼的钱,我们应该还给阿玛尼。”
姚国兴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吐出一块带血絲的浓痰,喘着说:“还有五块军功章,你们的阿玛尼两块,您三个一人一块,留作纪念吧。”
我说:“你把剩下的那一半给孩子们吧,我的钱给孩子们花,是应该的,我高兴。我不需要你补偿我。”
姚国兴急了,越发喘得厉害:“我这辈子……遇上了你,是我的福,你跟……着我,没……过一天好日子,这是我……一点心意,你务必收……”
几个孩子也近乎哀求:“阿玛尼,你就别让老爸费劲啦,收下吧!”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只好点点头:“好,我收下。”
姚国兴满意了,枯瘦的脸上露出一絲微笑。他也不咳了,也不喘了,呼吸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微弱,不到一个小时便溘然长逝。
八 两个死鬼打起来了
小院里冷冷清清。几株月季、芍药、菊花、芙蓉、因为我这几日无心待弄,也一株株枝黄叶残,枯萎凋零。几棵国槐和香椿被风吹下一地落叶,我也懒得清扫。昨晚下了一夜秋雨,落叶粘在地上,花苞满含泪水,小院更是凄凉。
不由想起李清照的那首《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不就是我当前的真实写照么?
早晨一锅粥,将就喝一天。中午热热,吃块馍,不要咸菜,喝碗粥,对付一顿。到晚上,又热热,光喝碗粥就可以,这一天就这样打发过去了。
孩子们让我去他们那里,我不愿意去。和他们在一起不随便,哪有在家这么自由,随意,就是孤单点。
这几天晚上,俺那个死鬼天天到我梦里来。一来就缠着让我回去。他说:“早就朌着这一天啦。”
今天晚上,他不知还来不?
我睡在床上,迷迷糊糊,朦朦胧胧……
门“吱吜”响了一声,没开。从门缝里挤进一个人来,正是孙秀山。
他迈着乜步,又像跳迪斯克,轻飘飘地,来到我的床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伸手就来摸我的脸。我有些生气,他以前很郑重,不是这样的。我说:“拿了你的狗爪子!”
他笑了笑:“你跟了他这么多年,和我生分了?咱们更得近乎近乎。”说着,他把手伸到我的被窝里来了,在我的胸口摸来摸去。他的手是那样阴冷,摸的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心中有些反感,想让他拿出手。又一遍遍责问自己:金贞姬啊金贞姬,这可是你的前夫啊,你以前的感觉哪里去了?难道都给了姚国兴了?忘了本了?变了心了?你怎么能拒绝他呢?于是,我不敢声张,只好默默地忍受着。
就在这时,门又“吱吜”一声,从门缝里又挤进一个人来。我定晴一看,呀!是姚国兴!他拄着拐杖,竟然还能走连环步。一点拐杖就来到我的床前,扬起拐杖就向孙秀山头上砸去。
孙秀山头一偏,砸在肩膀上,“哎哟”一声:“你这个瘸子为啥打我?”姚国兴怒气未消:“你小子耍流氓,调戏我的妻子还不该揍?”孙秀山说:“你的妻子?你问问金贞姬她是谁的妻子?”
我说:“姚国兴,这是我的前夫,你不要生他的气。”姚国兴愣了一下:“前夫?贞姬已经嫁给我了,和你还有啥瓜葛?你还到这里来做甚?”
孙秀山说:“我在长白山下单穴独居这么多年,我来接她回去呀。待她老殡之年和我同穴并骨。”姚国兴一听更火了:“你想得美,金贞姬嫁给我了,就是我的人。你休想让她走,我绝不同意!”孙秀山一听也火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说理,当初我是看你可怜,咱们是战友,看在战友份上我才让她到你这里来的。你不是没老婆,你一个人不能占有两个老婆呀。”
姚国兴愣了一下说:“那也不能给你。我和那个没感情,和这个对眼,感情深,我绝不能让她走!”孙秀山更加火了:“早知你是这么个东西,当初我就不该让她来。”姚国兴一阵冷笑:“对,你旣然让她来了,就是我的人了,你就不当家了。”
孙秀山一听大怒,上來就给了姚国兴一拳,把个姚国兴打倒在地。谁知姚国兴一拄拐杖,蓦地升起有两米多高。扬起拐杖砸了孙秀山一拐。二人在室内你来我往,飘飘忽忽,闪展腾挪,难解难分。
正打之间,孙秀山停下了。他说:“不行,咱得找个说理的地方。”姚国兴说:“好,咱去打官司,看金贞姬到底应该归谁。”孙秀山说:“找谁呀?”姚国兴说:“幽冥世界当属闫王爷是老大,咱们找他去。”孙秀山说:“好,贞姬,你也跟着去。”
说罢,孙秀山拉着我的左手,姚国兴扯着我的右手。我说:“哎呀!我还没穿衣服。”二人不容分说,我赤条条的,只穿一条三角内裤,就被他们扯着飞出门外。
云山雾罩,迷迷茫茫,不一会来至一处。阴气森森十分广阔,中央是一高桌,后坐一人身穿杏黄长袍,那人长得豹头环眼,酷似牛头钟馗,红色长须胸前飘拂。两边各站一列金角大王一样的绿面小鬼。
只见他一声大喝:“三位來我闫罗宝殿所为何事?”孙秀山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姚国兴叽哩咕噜又说了一遍。都要求闫王爷把我判与他们。只见闫王爷环眼一瞪说:“这事好办,旣然你们两个都要她。看来这妖女定非贤良女子,赤身裸体,魅惑人间。不是貂婵,就是妲己!鬼卒们,拿大锯來,你们把这妖女给我锯开了,分给他们,一人一半!”
只见,二小鬼,扛着一把明晃晃大锯。众小鬼按头的按头,按脚的按脚,撂在我的腰上,拉开架式就锯。我“哎哟”一声,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被子都溻湿了,原来是一场噩梦。
我坐起身来,披上衣服。心有余悸,泪如泉涌。开口骂了声牛鼻子闫王,你个老混账!我咋个非贤良女子啦?你打听打听,我办过啥坏事?咋个就成了貂蝉,妲己啦?你个胶泥蛋子眼看错人啦!
九 人也留地也留走也愁留也愁
我给东北的两个孩子打电话,让他们来接我,我在这个小院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原先是光一个孙秀山,谁知又一个姚国兴,我夜夜噩梦缠身,二人碰头就开打,这个小院阴气太重。
明华和明珠接到电话不到三天,便从吉林延吉风尘仆仆地赶了来。
我嘱咐他们一定要买一些优质正牌的儿童食品,三家弟妹都有孩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都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从来都视如亲生,你们一定要待他们如亲兄妹。
他们买了很多礼物,大包小包的,这下我放心了。我便打电话,明天正好是双休日,让他们带着孩子都过来。
我已在景阳冈大酒店订下一桌酒宴。这桌宴席的意义非常重大,我心中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一一七上八下。但愿儿女们不负我一片苦心,足矣。
三个孩子如约而至,还有两个儿媳和姚红的丈夫贺明。两个小孙子和小外甥女是我的最爱,我一个个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家家都开着崭新明亮的小轿车,又给我买了好多高挡礼品。
明华明珠果然不负我望,他们把带來的礼物挨个分发。和弟妹们拉得分外热乎,关系十分融洽。
雅间大圆桌上,兄弟姐妹依次坐定。我坐中间,众星捧月似的。
孩子们挨个为我敬酒,我不敢喝,便以茶代酒。然后,随意自饮。姚强姚壮还要开车,只是吃菜喝茶。明华和贺明开了瓶海之兰,二人对饮。明珠和众弟妹开了瓶葡萄酒,边聊边喝,还不时逗逗孩子们。
喝了约有个多小时,菜已上齐。我看差不多了,便切入正题。我说:“孩子们,我准备明天就随明华明珠回东北住一段时间。多则仨月,少则俩月,(这是我事先考虑好的,目的就是怕孩子们伤心)我就回来,还要给你们带孩子。”
谁知此言一出,顿时炸了锅。兄妹几个号淘大哭起来,比他老子发丧时哭得还痛。几个小崽子比猴还精,他们准是猜出我是在哄他们,这一走肯定不回来了。
兄妹几个扑通跪在我的面前:“阿玛尼,你不能走,不要抛下我们呀!俺几个哪里做的不对,您就打我们骂我们,给我们提出来,千万千万不要走呀!阿玛尼,我们三个没了爸爸,您再一走,我们以后可怎么过呀!”
姚红搂着我,又像幼时那样撒娇:“阿玛尼,阿玛尼,我亲亲愛爱的阿玛尼,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
只有贺明是局外人,欲哭无泪,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尴尬地站在一边。
酒店的几个服务员以为出了什么事,都跑过来看热闹。
几个小孩子一看他爸爸妈妈哭了,也跟着哭起来。
我一个个拉他们起来,说:“阿玛尼不走了。都起来吧,别吓着孩子。”
几个孩子都问我:“阿玛尼,你说这话是真的?不会骗我们吧?”
我说:“傻孩子,阿玛尼啥时候骗过你们?”
姚红说:“阿玛尼,您就跟我们去阳谷一块住吧,别在家啦。”我说:“好,我让你哥哥姐姐陪我在家住几天,打发他们走了,我就去你们那里。”姚强说:“阿玛尼,到时候您给我们打电话,我们来接你。”
打发他们走了,我松了一口气。
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胸中又装几多愁,到底是走还是留?愁!愁!!愁!!!
明珠说:“我的阿玛尼,没想到,你和他们的感情这么深呀。这些年你把我们扔在东北,把爱心都奉献给他们了。你看姚红撒娇的那副赖皮相,连我这亲生的都嫉妒。看来他们对你是真感情,别的可以装,这哗哗的泪水可不是装出来的。”
明华说:“明天的高铁票都买好了,这可咋办呀?”明珠说:“咋办?还是走呗!”
我马上想到姚国兴留给我的那笔钱,虽然我已答应收下,但我心里还是不安。手心手背都是肉,还是留给孩子们吧。
我说:“姚国兴的钱,我准备一分也不要,怎么给他们呀?”
明珠说:“我的伟大的崇高的阿玛尼,那还不好办,回去后办三张银行卡,用特快专递分邮给他们兄妹三人。”
说到真走,我的心有许多割捨不下。捨不得与我相伴多年的姚国兴。捨不得疼我敬我的三个儿女。捨不得我的心肝宝贝小孙孙和小外甥女。捨不得这个民风淳朴的小镇。捨不得我住了近三十年的农家小院。我老泪纵横,肝肠寸断。
明珠看到我犹豫不决,轻声说:“阿玛尼,你捨不得这捨不得那,你咋不想想,咱吉林延吉那一疙瘩。我们这些年是咋过的?你在东北的小孙孙小外甥见过他们的奶奶和外婆吗?说句不好听的,您要是不走,真老在山东,他们让你给姚国兴陪葬,我爸爸可就惨啦。”
凌晨四点,一辆网约车拉着我和明华明珠,风驰电掣地直奔济南。
远方飘来的那片白云,又飘走了。
(本文系水缘微小说(ID:sy_wxs)原创首发,作者:陈广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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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陈广印,聊城市作家协会,聊城市网络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传媒20届高研班学员。曾在《百花园》《三门峡日报》《武林》等报刊发表作品。其中《黑牛和白驴》入选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国2022小小说精选》并入选《聊城2022文学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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