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微小说：合欢||王景瑞（湖北黄冈）

过去许多年了，合欢这幅画图一直镌刻脑海。后来，发现在我居住的这个小城湖边的广场，傲立着一棵高高的合欢树。每逢初夏，碧绿如梳的细叶随风舞动，洒落一缕缕、一丝丝的粉色绒毛。远远地望去，它摇曳着簇拥飘逸的虬枝，犹如天边游动的云霞。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每到合欢花开的季节，我便站在这个广场晨练，呼吸清新空气里的花香柔情，目光也在不由自主地巡视，搜寻那对常来合欢树下漫步的老人。每每看到他们，心里便会腾起一片融融的暖意。那对老人的装扮都很朴实大方，尤其老太，稍胖的中等个儿，走起路来总是目不斜视，神情严肃，一头银丝齐齐整整，纹丝不乱。老头慈眉善目，性情随和，一副挺直的身板，国字脸上常挂笑容。路遇熟人，总是高声大嗓，老远便打招呼。这对老人出来遛弯，总是一前一后。老太在前，老头随后，相隔也不太远，大概两米之遥。只要老太一停，老头就会赶紧凑去。俩人常在合欢树下歇息，这时，老头便在老太身后，边为老伴拿捏双肩，边和老伴随意聊天。那情景，不只我看着眼热，路过他们身边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回眸，一望再望……

时间一长，我便知道了他们的一些情况。两位老人原是同学相恋，60年代初期在这个小城举行了婚礼。由于那时老头是个军人，“支左”时进了东北一家电力企业，后来转业就在那里上班。此后，他们两地分居多年。老太仍在这座小城生活，没有随夫调动。那年分娩不久，查出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母子住进医院。一次孩子病情危急，医院一连发给老头三封加急电报。听说老头正在执行一项国家保密任务，也没回来。90年代老太下岗，租了一间10多平方米的门面，开了副食小店，母子过着温饱生活。那年腊月，连续工作了3个昼夜的老头在东北突患脑血栓病。得病之初，只知酣睡，叫醒也是呆滞着眼睛，木木地看着房顶。老太只好把孩子放到娘家照料，千里迢迢来到东北，每时每刻守候在丈夫身边，精心伺候。她不停地与他回首旧事，叙说趣闻，以期尽快恢复记忆。老头本来牙齿不好，加上病情影响了吞咽功能。于是，每日老太都把菜肴弄得细细碎碎，炖得软软烂烂，然后一勺一勺喂给他吃。当时，医院没有电梯，她以瘦弱的身躯，半背半搀着130多斤的老头上楼下楼检查治疗。短短两个多月，家中积蓄和在亲朋好友那里东拼西凑的几万余元都花光了。原本温馨的家庭，瞬间变得风雨飘摇。

后来，老头基本痊愈出院返家，还是需要大把大把的吃药，并且坚持做些康复训练。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哪种一天吃三次，哪种一天吃一次，她都细细地记在心上。白天还好，晚上就怕错过了吃药的时间，根本不敢深睡。尽管又困又乏，还得坐在沙发上打盹，等老头吃药以后才能安心地睡上几个小时。那时，老太不仅照顾老头，还得打理副食店挣钱养家。每天天刚刚亮，老太就得起床，扶着丈夫大小便，为他烧水洗脸，擦拭身体。安顿好丈夫，再去做早点。忙完这些，她又开始忙活副食店的进货，搬货，售货，送货。卧床后的老头有时大小便失禁，经常尿屎满床，老太总是及时换上干净床单。不管晴天下雨，每天要洗很多衣物。为了帮助老头早点恢复，老太每夜还要帮他从上到下捶捏按摩。看着老伴日渐消瘦的身体和憔悴的脸庞，老头很是愧疚，真想一死了之。一次，老头又看着老伴忙前忙后，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急得滚下床来，摔得鼻青脸肿。还有一次，他趁老伴不注意，备下许多安眠药片。幸亏，每次都被老太及时发现。过了不到两年的时间，老头病情明显好转，能够起床拄着拐杖转悠。老头的病情阴云终于迎来康复阳光，老人欣喜异常，觉得还有彼此，还有共同的旧日时光怀想。

冰心曾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本来可以享受一下迟到的春天，在老头刚刚丢掉拐杖的时候，老太又做了胃切除手术。老太6岁丧母，自幼孤苦。随着祖母长在农村，虽然天生喜好读书，成绩优秀，但是家庭困难，勉强省吃俭用供她读到初中。否则，她将坐进大学的课堂。不过如果那样，她和老头可能终生不得相遇。所以，老太常说“这是老天安排给我们的缘分。”面对那些不顺，老太一直强忍眼泪，她曾对老头说：“我是苦水泡大的，如今与你成家立业，同船过渡，就算再苦，我也知足！”这次老太出院，恢复的出乎意料的好，虽然也是病人，老太还是继续照料老头。后来，老头可以单独外出转悠，慢慢地老太的心情也舒畅了，扎着围裙哼着歌儿做饭、洗衣，而老头依然除了偶尔观望、评点，什么也帮不了，常常心酸得落泪。他问她：“你小时没人疼，老了又疼我，不觉得自己命苦啊？”她揉着自己发酸的胳膊，用力抬起又放下，说：“若生病的是我，你不是也一样吗？我们相互是个伴，缺了谁都不成啊！”

在漫长的一生里，我们看春天的花，捕夏天的萤，吹秋天的风，赏冬天的雪。转眼到了二十一世纪，他们的身体不错，还能一起买菜、散步。今年年初的一个早晨，我在合欢树旁一家小吃店过早，恰巧碰到这对老夫老妻缓缓而来，然后坐在我的对面。仔细一看，只过几年时间，两位老人均已白发苍苍，一脸沟壑。老太端来了两碗米粉，她把放有牛肉的那碗递给了身旁的老头，并嘱咐老头慢点吃，别烫着。看着老头哧哧溜溜，吃得酣畅淋漓，老太眼神里充满了爱意。待到老头吃完，身旁的老太又把餐巾纸准备好了，这时两位老人又搀扶着起身，颤颤巍巍地离开。

后来，一连过了数月也没发现他们来合欢树下。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换了锻炼地点，没有怎么在意。前些日子的一天上午，我刚踏进广场，便在远处地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又看到了合欢树下许久不见的这对老人。让我吃惊的是，身材高大的老头，恍若变了一个人，矮小了许多，目光呆滞，脸上也没有了往日和蔼的笑容。他在老太的搀扶下颤颤悠悠，一步三挪地往前移动。老太太也更加瘦弱了，但是精神仿佛还好。他们两人互换了角色，老头在前，老太在后。只见老太一只手提着木凳，另一只手握着蒲扇，一前一后蹒跚而行。听说，一次老头出门，不小心摔了一跤，再次中风，左边半个身子不再那么听使唤了。直到他们渐渐消失在广场尽头，望着他们的背影，我久久不能释怀，仿佛是在品尝一瓶浓香醇厚的美酒，细腻而滑润的味道让人回味，眼前晃动着老头那开朗的笑容，晃动着他曾为老伴捏拿按摩的情景。

这时，我的脑海里反复地念叨：老来多健忘，唯有爱不变，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不是父母，不是子女，而是老伴。父母会先你而去，子女总会有自己的家庭。能陪你走到最后，一路不离不弃的是老伴。昨天早晨来到广场，我看到合欢花絮吹落一地。蓦然抬头，看到树上的花儿依然如云似霞般的美丽，树上的蜂蝶依然在风中欢快地舞蹈。合欢的美，在于相聚相拥，在于同开同舞。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腑里都是合欢花儿的甜馨，经久不散。“突兀看花发，苍凉奈老何”。我站在广场的树下，站在岁月的厅堂，站在生命的舞台，思绪飞向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