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组织部肖部长的女儿肖萍萍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写论文，突然听到家里的门铃响了，就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肖部长看了看手表，又按动一下手里的遥控器，从电视荧屏的画中画显示出来的监控画面中，他看到了前来拜访者的影像。萍萍通过可视门铃的小屏幕也看到了拜访者的清晰画面，一男一女两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他们正站在自己家门前流露着期待的目光。萍萍想，不用猜，组织部肖部长家里来客人了，看样子应该是一对中年夫妇。她扭头看了爸爸一眼，爸爸正在点头示意她开门。萍萍不认识来访者，打开房门后只是用微笑迎接着客人走进来。 “是肖部长的女儿吧，呵呵，肖部长在家啊，打扰了……”两位客人自从踏进门，就满脸堆笑地面对着肖部长，除了点头，就是呈半弯腰状态貌似鞠躬的样子。这让肖萍萍看着很不舒服。刚才妈妈说要去姥姥家送点东西，所以饭后她就自己开车走了。此刻，家里接待客人的礼节性琐事，理所当然地落在了萍萍身上。萍萍礼貌地给客人沏上茶，端过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然后不经意地瞄了爸爸一眼，借口还要写论文，便回到自己房间去了。肖萍萍知道爸爸的习惯，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他都是直接请到自己的书房关门交谈，不经爸爸允许，连妈妈也不能进去打扰。而对于一般客人，爸爸就让他们在客厅落座。如果想让家里人陪着聊天，爸爸就会把客人介绍给妈妈和萍萍。所以，刚才萍萍见爸爸没有介绍客人的意思，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是，萍萍的房间离客厅很近，她又故意让虚掩着的门留出很大的缝隙，这样客厅里的谈话对于萍萍而言就等于是现场直播了。这时，客厅里首先传出女人的声音，“肖部长，您女儿越来越漂亮了啊，听说还是学校直接保送读研的呢。”“嗯，是啊，我这辈子没有什么出息了，但是我的女儿是我们两口子最大的自豪。她大一就是班长，班级里第一批入党的，连续获得学校‘三好学生’，还获得过省级‘三好学生’呢。更为出色的是，我的女儿从大三以来，就开始在省级报刊发表了好几篇论述当今社会时政的评论文章，那可是一针见血，异常犀利啊。我拿给市委刘书记和宣传部高部长他们都看过了，他们都赞叹地说我女儿将来可以做评论家了。要说人家刘书记有姿态，对我女儿夸奖几句算是长辈的礼节性关心关爱的话，可是能够得到高部长的嘉许，我可是心满意足了。你们也听说过吧，高部长在咱们全市那可是响当当的一支笔啊，他轻易赞美过谁的文章啊？人家又比我年龄大，能够放下架子来夸奖我的女儿，这比赞美我还让我脸上有光彩啊！呵呵，我想啊，将来女儿有出息，我就知足了。”“肖部长您太谦虚了，您这么年轻就成为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将来可是前途似锦啊！”男人的声音虽然有限颤抖，但是话语说得却是真真切切。“我都年过半百了，在你们面前我还算年轻吗？”肖部长接着问道：“说吧，你们今天登门而来有什么事情啊？不会是为了夸我女儿，更不会是说我年轻吧？”“呵呵，肖部长您总是这么幽默啊。”女人显然比男人健谈，她直截了当地说：“还不是为了他啊……”女人停顿了一下，看了男人一眼继续说着。“这次干部考核结果大家基本上都知道了，他这次直接提拔副处级的希望怕是有点悬啊，闹不好啊，顶多是弄个异地挂职锻炼。真是愁死个人了。”肖部长提高了声音说道：“哎呀！你们的消息很灵通嘛，考核结果还没有公布，你们怎么就知道的这么多呢？”随后，肖部长似乎又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去异地挂职，你还觉得愁死个人？那么，对于那些连异地挂职的机会都没有的人来说，他们是不是已经活不下去了呀？”一阵似笑非笑的气息从中年夫妻的嘴里传了出来，随后又是女人的声音：“其实，我们主要还是舍不得离开您肖部长嘛，如果能够在本市提拔，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听说……”这时，男人有些迫不及待地说道：“肖部长，只要能够留在咱们本市直接提拔，去哪个单位都无所谓。市直机关不行的话，去县区也可以。”“是啊，他这人太老实了，去了外地我担心……”女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担心他吃亏上当，那样的话不是给您丢面子吗？您都培养他这么多年了，还是让他留在本市最好了。其实，只要您一句话，哦，您提个意见建议也可以啊。”这时，萍萍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来电话提醒萍萍让爸爸按时吃药。爸爸最近血压不太稳定，妈妈给他买来一些降压药，好像有利血平、降压灵、珍菊降压片、盐酸可乐定之类的吧。萍萍赶紧去爸爸的药品专用冷藏箱里面拿出药来，随后又接了一杯温开水，一并送到爸爸面前。肖部长一边挑挑拣拣，一边叨咕着：“哎呀，有些药不适应我目前的情况，你这丫头也不替我记着点。”萍萍微笑着没有言语，直到服伺着爸爸吃完药，才转身走开。这期间，客人接连说着“孩子真懂事”、“您女儿真漂亮”之类的溢美之词。不过，肖萍萍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萍萍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和同学互相交谈了一些有关毕业论文的事情，又向指导教师汇报了自己毕业论文的进展情况，然后就打开笔记本电脑专心致志地修改起自己的毕业论文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萍萍仿佛意识到客厅里的交谈声消失了。她站起身来，耳朵贴着房门仔细听了听客厅里的动静，似乎没有人的样子。轻轻地推开门，萍萍看到爸爸独自一人仰坐在沙发里闭目养神。萍萍来到爸爸身边，说：“爸爸，客人走了？您要不要休息一下啊？”肖部长端起杯子呷了口水，说道：“我一边思考着他们的事情，一边休息。是你打扰了我的思路。”肖萍萍转身绕到爸爸的身后，一边替爸爸揉肩捶背，一边娇嗔道：“爸爸，他们是来求您办事儿的吧？您要是想帮他们呢，就凭您的职权，在本地给他们某一个职位还困难吗？您要是不想帮助他们的话，您就推脱说听从组织的安排不就得了？您还至于为这点事儿苦思冥想吗？”“丫头，你以为会像你们学校班级里面选班级干部那么简单啊？他们今天只是来深入领导……”肖部长闭上眼睛，靠在了沙发上。肖萍萍知道爸爸这是需要给他做头部、面部按摩了，于是双手合十，使劲搓了一阵子，然后双手捂住爸爸的眼睛和脸颊。“爸爸，我们党不是历来提倡干部要广泛深入群众吗？他们怎么还要深入领导啊？”“因为现在许多领导都不习惯于深入联系群众了，所以就被群众深入联系了。当然，深入领导的都是少数人，永远也不会是多数人。”肖部长一边享受着女儿的按摩，一边说着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话。紧接着，肖部长又颇有感慨地说道：“现在的干群关系啊，很微妙。其实，领导不是不想深入群众，可是有的时候啊，深入群众太多了会有麻烦。而群众呢，深入领导少了，可能会有麻烦。”是啊，官场上有些话不方便说，甚至永远也不能说。此刻的肖部长只有对自己的女儿说说，才有一种一吐为快的感觉。萍萍开始替爸爸按摩头部。她关切地说道：“爸爸，您的白发好像又多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啊？”萍萍见爸爸半天没有说话，就问道：“爸爸，今晚这两个人的到来，是不是给您添堵了呀？”“没有添堵，添的只是促进我大脑思维的动力。没有他们的到来，没有类似于这些人的深入领导，我也许早就老年痴呆了……哦，你使点劲儿啊，手上不要偷懒，给爸爸按摩还不用力怎么行？”肖部长说罢，又闭目思索起来。萍萍正要说话，突然听到爸爸书房里的手机响了，她赶紧过去替爸爸把手机拿来。肖部长接过女儿递过来的手机，接听后说，“哦，是刘书记啊，有什么指示……没有、没有，哪能这么早就休息啊，我正在和女儿说话呢，她都读研二了，本来可以有希望继续读博的，可是她非急着要参加工作不可。呵呵，让刘书记操心了……哦，哦，好，我完全同意刘书记的意见……好吧，我明天就让干部科起草一个方案。具体情况，我等方案出来后，再向您汇报吧。好的，再见。”“我就知道他们不会只是深入我这个级别的领导……连市委书记都与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呵呵，看来，深入领导还是可以提高效率的啊！”肖部长好像自言自语，也好像是在和女儿说话。“爸爸，最近天气预报说可能要下雨，您明天上班记得多穿点啊，免得感冒。不过，天气预报也未必准确……”肖部长感叹道：“如今科技发展进步了，可是这天气预报却经常是偏差连连，准确率下降。为什么？或许是预报图快而不求准？”看女儿的目光中还有明显的期待意味，肖部长就接着说，“就像市委管理干部，每次提拔一批都免不了失误，群众有意见，干部有情绪，工作受影响。一旦有人举报，就是接连不断的大大小小的一堆麻烦。”“爸爸，你这是怎么啦？天气预报和你们组织部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啊，怎么还扯到一块儿了呢。”“组织部的工作涉及到人，具体来说就是涉及到人的切身利益。凡是与人，与人的切身利益有关系的事情，都不是好做的啊。”肖部长看了看女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了闭上眼睛养神。“爸爸，您站起来活动活动吧，都坐了老半天了。”萍萍说着，就拉着爸爸站了起来。“好了，你写你自己的毕业论文去吧，爸爸待会儿自己活动活动就可以了。”肖部长站起身来打开电视，一边调换着频道选择节目，一边伸腿扭腰开始活动起来。萍萍把客人用过的茶杯子收起来，又拿来抹布擦拭茶几。她端起水果盘子，发现水果盘下面有一个中信封，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沓钞票。萍萍惊讶地看着爸爸，“爸爸，这是谁放的钱啊？”肖部长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双眼盯着电视荧屏没有说话，自顾自地伸腿扭腰，活动手臂，摆动脖颈。肖部长所答非所问地说道：“刚才市委刘书记打来电话，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告诉我，这次考核选拔干部的结果暂时不要公布，再扩大一下提拔范围，多增加一些本市提拔留用名额……”肖部长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不是刘书记最初的想法，更不是市委常委会的意见，而是……”肖萍萍愣了一会儿，问道：“爸爸，这些钱……这么多钱，怎么办？”“我没有看到什么钱，我只是知道有两个客人来到我家，我没有承诺他们任何事情。”肖部长说着，手握遥控器轻轻一按，关闭了电视机。客厅里骤然肃静了下来。肖部长已经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听到女儿的话，他停住了脚步，扭头看着女儿说：“如果你是市委书记的女儿，你看到的钱一定比这还要多。”肖部长站在那里，不再看自己的女儿。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当领导的深入群众如果太广泛了，就会自找麻烦。而群众呢，如果深入领导不够广泛，麻烦也不会少。哦，我刚才好像已经说过了吧。”说着，肖部长漫步走进自己的书房。他没有关闭房门，在书房里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萍萍看着爸爸因墙壁遮挡而消失的身影，不知道爸爸的面部表情是个什么样子，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什么“深入领导”之类的话语。她站在那里沉默无语，考虑着自己的毕业论文，是不是该换一个题目了呢。坐在电脑前，萍萍反复思索着一个问题：真理与权力的关系。这时候，院子里有汽车发动机由远及近的轰鸣声，随后就消失了。萍萍知道是妈妈回来了。萍萍迎着妈妈走进客厅，随手接过妈妈的手提袋，一边替妈妈拿出拖鞋换上，一边悄悄地说道：“刚才家里来客人了，是一对夫妇。好像……好像惹得爸爸心情不太好似的……他们临走还留下一笔钱。”萍萍赶紧把那笔钱交给了妈妈。“哎！终于找到家里来了……”妈妈接过钱，话还没有说完，就听爸爸喊道：“你那朋友够狠的啊，要颠覆市委了吧……当初……”萍萍眼看着腿快嘴更快的妈妈已经迅速走进爸爸的书房，阻止了爸爸的话语，并随手关闭了房门。萍萍蹑手蹑脚地悄悄靠近爸爸书房的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面仔细地听着。“你能办就办，不能办就转……大不了做几次二传手嘛……上边有刘书记撑着呢，你就继续合稀泥呗……”“我是市委常委，堂堂的市委组织部部长，我能随便做无原则的事情吗？”肖部长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是传入萍萍的耳朵里依然给人一种果敢坚毅的感觉。“你可真是幼稚，刚才市委刘书记已经打来电话了，明确指示我……如果这个时候把钱退回去，就免不了让人家误会我这个组织部长有可能……可能对刘书记新的决定存在抵触情绪……”肖部长略作停顿，然后说：“昨天萍萍她小姑不是专门来看萍萍了吗？临走给萍萍留下了一笔钱，就是这笔吧。”萍萍听得很清楚，但是她分明记得小姑给自己的钱，昨天就被自己收起来了。“上次那件事儿，纪委那边不是一直把责任推向你们组织部吗？所以，你就不能再巧妙点啊？”妈妈的话语显然是把话锋转移到了另外的事情上了。“上次，哼！我们组织部都公示了，他们纪委干什么了？有反映为什么不早说啊！常委会上集体议定的时候，也可以说嘛。”萍萍没有心情再继续听下去了，她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坐在电脑前，看着显示器荧屏上自己刚才敲打出来的“真理与权力的关系”八个字，陷入了沉思。萍萍在嘴里默默地念叨着，心里逐渐形成了一个更加明了的论题：论真理的永恒性与权力的现实性。“在权力社会里谈真理，不觉得压抑吗？”萍萍想起了自己的导师说过的话。但是，她更忘不了导师接下来更为精彩的一段话：“真理之所以是真理，就是因为不惧权势的压抑，最终能够冲破谬论的围堵，与人类社会相伴而行，并将人类社会引向光明的未来。”嗯，有点意思。萍萍想，领导不一定代表真理，但是一定代表权力。这样想来，所谓的“深入领导”实际上就是在靠近权力，是吗？嗯，是的。高调赞美真理，低调靠近权力。萍萍注视着电脑显示器荧屏上的那八个字，苦苦地思索起来。（本文系官场微小说（ID：gc-wxs）原创首发，作者：孟庆竹）
孟庆竹 （杜岸强），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人民银行文联会员、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人民银行文联内蒙古自治区分会文学专业副主席、兴安盟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兴安盟作家协会会员、乌兰浩特市作家协会高级顾问。原籍山东邹城，现供职于人民银行内蒙古兴安盟中支。曾在各级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随笔、小说、文学评论等数百篇（首），出版有个人诗文集《星星集》、《心海情帆》（1-3册）、《静潭涟漪》、小说集《诗韵传说》。在网络发表长篇连载小说《热线主持人》、《回吻人生》等。短篇小说《问题贷款》、《央行押运》曾在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征文中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