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微小说:《病友康局》
十年前我住过一次院,阴差阳错,居然住进了医院的"干部病房”,病房里只有两个床位。
我进去的时候,一男的,躺着,闭着眼睛,正一边挂盐水一边打手机,只听男的说:“我走了之后,趁你还年轻,赶紧找一个,至于我的坟头,你也不用管,每年清明,二个孩子,只要有一个给我烧点纸,我就满足了。”电话那边说什么,我当然不知道,又听男的说:“你也别安慰我了,我都知道了。唉,只怪我平时工作太拼命,才落得今天这个结局,现在悔也迟了。”
我怕自己落个偷听别人谈话的嫌疑,就轻轻咳了一声,果然,那男的止住了嘴。正在这时,护士**来了,她是来给我挂盐水的。她先跟那男的打招呼:“康局,今天感觉好点了吧?”被称作“康局”的男人说:“好什么呀,反正离阎王爷一天比一天近了。”护士**说:“康局,您可不能这么想,您的病还没有最后确诊,最终结论要到明天专家会诊之后才能定。”这时康局已睁开了眼,说:“小刘护士,你也不用安慰我了,专家也好,非专家也罢,反正我的病是板上钉钉,变不了了。”小刘护士说:“康局,现在我也说服不了您,您还是等明天看结果吧。”
我和康局就是在那天认识的,不过,我这个人天生孤傲,不善与人交流,和康局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就让小护士给我挂盐水,挂上后,我也闭目养神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得有人似乎在跟我说话:“你是什么级的?”我睁眼一看,病房里没有别的人,那就是康局了。忙问:“你说什么?什么什么级?”康局说:“我问你干部是什么级?”听明白了,我老实说:“什么级都不是,我是工人。”康局惊讶了:“那你是如何住进这病房的,这里可是干部病房啊!”听他这么说,我微微来气,心想:干部病房怎么啦?平头百姓的我就不能住?再说,我又不是白住?于是故意说:“这不是空着吗,我有钱,住得起!”也许康局也觉得自己说的有点不像话,就转移话题:“你贵姓?”我向他报上了我的大名。康局知道我姓甚名谁了,就说:“老谢,你得的是什么病?”我说:“我也不太清楚,初诊说是冠心病什么的。你呢?”说真的,这“你呢?”一词刚说出,我就后悔了:明明听到了他刚才的谈话,还这样说,这不是戳他心窝子吗?还好,他没介意,只是淡淡说:“我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我忙说:“别那么悲观,刚才护士**不是说了,你的病还没结论。”康局说:“没结论就是结论。”
两个病人讨论彼此的病情,这总是一件沮丧的事,我岔开话题,拣好听的说:“你是局长吧?”康局说:“算是局长,不过是个副的。唉,都是为了这个劳什子局长,才弄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想想,真不值,真不该把列宁的话当耳旁风啊。”我忙问:“列宁说什么了?”康局说:“列宁说,没有革命的身体,就没有革命的本钱嘛。”我不知列宁何时说过这话,但又觉得这话说得没错,就“嗯嗯”地附和康局,又没话找话:“康局,你没人陪护?”康局说:“陪什么护呀?反正是个要死的人了,再陪也没用。”又补充,“老婆在家管外孙。”
就这样,我算是和康局有了患难之交。从进一步交谈中,我知道,康局来自一个很穷的山区,和他同年龄的人中,扬眉吐气走出大山的,就他一个,对他来说,奋斗了半辈子,谋到了今天这个差使,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他原打算再进一步,想不到,病魔找上了门!
康局说:“有些事心头是明白的,可真要做起来就全忘了。比如常说健康是1其它都是0,做着做着,就把0和1的位置颠倒了。”我说:“康局,你也不要太悲观了,即便你真患了你说的那种病,那也不是没得治,现在医学毕竟比过去发达多了。”
你看,说着说着,又说到病情上去了,这不是扫兴吗?但康局似乎心头有个结,不吐不快:“说实在的,老谢,早知如此,真不如现在还待在大山里,那样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待在这个鬼地方。”我说:“康局,你不能这样想,在乡下就不生病了?在乡下生病比城里更难,缺医少药。”康局说:“可那样的病到底不是真病啊,我现在得的是真病。”我发觉康局越说越沮丧,看看瓶子里的盐水挂的差不多了,赶紧摁铃。小刘护士进来,把针头拔了,对我说:“今天先挂一瓶。”
护士出去了。我对康局说:“康局,你盐水也挂完了,要不我们去楼下走走?”康局摇摇头:“不想动,到处是病人,看着心更烦。”我说:“那我去走走。”他点点头。
我原打算去楼下走走,但走出病房,主意又变了,心想还不如在走廊上走走散散心吧。
病房外面的走廊不算长,我走到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个落地窗,从窗口往下望,是一条不太宽的马路,马路上,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车速和人们步行的速度差不多。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些,我忽然生出了羡慕之情:做人不生病该多好啊!而我,只有四十来岁,就开启了住院的历史,也难怪康局会沮丧,我即使真得了冠心病,也不过是一般的病,还不至于丧命,而他得的是治不好的绝症啊!人人不犯自身,谁得上了这种要命的病,谁都会心情不好的。为此,我告诫自己,等会进了病房,说话要小心一点,切莫在人家伤口上一不小心再撒了盐。
在走廊尽头站了一会,我又回了病房。想不到康局不在,我在走廊上没有见到他,猜不透他去哪里了。无聊,只得又躺在床上,又开始迷迷糊糊起来。正在做乱梦,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我被吓醒,赶紧坐起身子,只见两个护工推着一辆医院里常见的平车。我忙问:“怎么啦?”护工指指康局的床,说:“死了,送太平间!”我大惊,以为听错:“你说谁死了?”护工说:“还有谁啊,这病房里就你俩,当然是他了。”我急了:“瞎说,刚才还好好的,这一会功夫,就死了?你们一定搞错了!”护工说:“那你过来摸摸他到底还有没有气?”于是,我走到康局身边,将手放到康局的鼻孔前,有气,我说:“不是有气吗?,你们是这样干工作的?”我声音提高了。
我耳边听得有人在叫我:“醒醒,老谢,你怎么了?”我被人叫醒了,是康局。我忙掩盖:“没啥,做了个梦。”康局说:“做噩梦了吧?梦见啥了?不会是梦到我死了?”
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我做梦,竟被他猜到了,我说:“不是,是我小时候的事。”不料康局说:“其实,梦到我死了也没关系的,我也想通了,这人嘛,反正迟早要死的。”我说:“我真不是梦到你死。你想,你我刚认识,你怎么会出现在我梦里呢?”康局这才不作声。
真如俗话说的:梦是相反的,令我和康局都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午,康局的会诊就有了结果,他得的不是恶性,而是良性,也就是说,对身体没有大碍。这消息还是来打点滴的小刘护士告诉康局的。康局起先还以为小刘护士哄他,不太相信,后来见她一脸认真才相信这是真的。康局好像觉得自己这条命是失而复得捡来似地,一把拉住小刘护士的小手:“小刘,我出院后,找个机会一定要好好请你吃一顿,到时你千万别推托啊!”小刘护士说:“好啊,如果有时间我一定去!不过,康局,你以后烟和酒的量应该减少一点了,行不行?”康局满口答应:“行行,一定听你的。那我什么时候出院?”小刘护士说:“主治医生说了,现在床位紧张,你想出院,今天就可以,配点药回家按时按量服就可以了。”康局一听跳了起来:“真的?今天就可出院?我马上通知我老伴,不不,还是我自己回去,给她个惊喜!”
康局是将近中午要吃中饭时出院的。我要他吃过饭再走,他连连摇手:“吃什么饭啊,这医院里的饭我是一口也咽不下去了。回家,让老太婆给我弄点好吃的。 ”因为想着马上就能出院了,他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一直要到走了,才想起跟我告别:“老谢,你我虽然只处了两天,但到底也是患难之交,这样,你以后需要我帮忙,尽管找我,我只要办得到,一定全力以赴!”
这就是十年前发生的事。那次住院,我住了五天时间,结果也没有查出来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当时,我是主动要求出院的,主治医生说,出院可以,但你要自己签字。我说签就签。这次住院,虽然没有查出我到底有什么病,但我开始意识到,人活着是要有点精气神的,否则,和行尸走肉没有两样。为此,我开始锻炼,每天五点起床,洗刷后即开始出去慢跑,坚持了半年,就看到效果了,自觉身体好多了。与此同时,我在精神上也开始要求自己有所追求。不惑之年的我参加了法律专业的自学考试。因为学习认真,我每次考试都是通过。这样三年后我就拿到了法律专业毕业证书。我没有因为毕业了就万事大吉马放南山。我一面继续钻研法律上的深层次问题,一面开始往法制类报刊投稿。由于写作前功课做得扎实,我写的稿子大多数都被录用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吧?第四年我居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市人民法院的聘书:让我加入人民陪审员队伍。当然,这十年里,我的工作一度也遇上了麻烦,我所在的单位先是停产,后是破产,我一度失业。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想过,去找康局帮忙,让他帮我找一个工作,但想想人家当时只是处在兴奋之时,就这么随口一说,不能太当真的,故最终我都没有去找他。
我第一次参加陪审的案子是一个领导受贿的案子,一位姓傅的局领导在过去的十年里,居然受贿两千万!这在我市可以说是创了领导者受贿的“最高纪录”了!对此,我们这些陪审员在阅读完材料后几乎是一致的看法。这其中一位姓裘的陪审员就是这位傅局长的下属,他感叹,人真是会变的,我们局长原先对工作兢兢业业,两袖清风,想不到老了老了,居然会滑倒犯罪的泥潭里。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庭审那天,当我坐在陪审员席上,我看到了被告席上站着的居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今天要审的是一位姓傅的局长吗?难道临时换人了?不可能吧?庭审是那么严肃的事。我忙轻声问坐在我边上的裘陪审员:“怎么回事?我记得是姓傅啊,怎么变成姓康的了?”姚陪审员轻轻说,这位傅局长在当副局长时,大家确实叫他“傅局长”,可前些年扶正后,还叫“傅局长”大家觉得不妥了,因为听上去还像是“副局长”,所以以他姓名的最后一个“康”字改叫“康局”,他呢,也乐意大家伙这样叫他。
原来如此!
说实在的,第一次参加陪审,又审的是昔日的病友,我的心思时时走神,我不明白,别人在一场惊吓之后,大多会大彻大悟,从而把金钱、地位等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很淡,很轻了,而他,非但不彻不悟,还会变得如此贪婪!两千万!这个数字要是摊到每一天,他一天里要贪多少钱啊?我这样想着,庭审不知不觉已到了“被告人陈述”的程序了。于是,我逼自己静下心来,听听这位“康局”是如何陈述自己的犯罪经过的,只见这位昔日的病友吭哧吭哧说了很多,大意是他辜负了党和人民的重托,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说到这里时,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真该死!真该死!十年前,要是那场病是真病,那该多好,那我就不会有今天了!”实事求是说,法庭上,大多数人是听不懂这话的意思的,但我听懂了。我心里说,这是什么话?明明是自己作孽,和那场病有什么关系?
但也许真的有关系!因为我忽然想起,十年前,我无意中听到的那句他在电话里说的话“只怪我太拼命了,才落得今天这样的结局,现在悔也迟了。”如此看来,他那时已对自己的所有过往感到后悔不已了。所以他这十年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弥补?
人,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我走出法院大门,时间是中午时分,不知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往十年前,我住过五天的那座医院走去,去干什么,我不知,只是潜意识里想知道那些从死神中逃脱然后走出医院的人,他们会如何安排自己今后的人生:是从此大彻大悟?是从此更加珍视生命?还是像"康局”那样,一改从前,反而变得贪婪起来,以至于最终跌入犯罪的深渊。
我知道这样的答案很难找到,但现实里就是在这样很真实地发生着。
(本文系官场微小说(ID:gc-wxs)原创首发,作者:谢复根,浙江嘉兴人,一个喜欢阅读和写作的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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