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若禅
渭水若禅
作者:赵丰
两千多年前的渭水是什么样子,且看晚唐诗人杜牧《阿房宫赋》里的句子:“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这是那时渭水在咸阳一段的盛景,天下的美女云集咸阳,早晚弹唱,梳妆打扮,渭河的水面漂浮着胭脂,焚烧香料的声音竟如雷霆。
阿房宫,曾经的辉煌已经远逝,而在我的眼中,一座座帝王、妃子的陵墓,横卧于渭水两岸,气势恢弘,一字排开,形成巨型列队,被称为中国的“金字塔”群。帝王陵墓群,一部浩瀚精深的卷帙。它的文字,是历史这位老人蘸着渭河的水写就的。作为中华民族人文初祖轩辕黄帝和神农炎帝的起源地,渭河曾有着怎样既波澜壮阔又激动人心的故事呢?
这是两千多年后了。我,一个在渭河边长大的孩子,面对着渭水的波浪翻卷,丝毫没有恐惧的心理。十岁那年,坐着全寿爷的木船过河去北岸的兴平县,我惊恐得不敢正视河水。全寿爷笑着说:“娃呀,河水不深,不信你下去试试。”说着,他便抱起我跳进了渭河。河水呛了我的嘴巴和鼻孔,我在全寿爷的怀抱里挣扎。他忽而放开手,我的感觉里就只有死亡。忽而,他又扯住了我的胳膊或者腿,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全寿爷是我们那一带出了名的“水鬼”。渭河的水仿佛和他有着某种命运的约定。在寒冷的冬天,他也会光着膀子下到河里扑腾。在他的诱导下,我学会了在渭水里游泳。运气好的时候,还会摸上来一条鱼。
渭河是一部浩瀚的经书,而我只是它其中的一个标点。少年的时光里,我在它的身边拔猪草,拣红薯,拾花生,燃起一堆火焚烧河滩里的荒草,举起弹弓瞄着水面上的鸟儿……青春年岁里,我坐在水边静静地读书:《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创业史》《苦菜花》……河水仿佛懂得我的心思,忽而寂静无声,忽而水浪翻腾,照应着那些小说里的情节,也照应着我的情绪波动。在岁月纵深的日子里,我便恍然了:渭河的水,具备着禅的感应。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刚刚高中毕业,赶上了全民整修加固渭河大堤。那个寒冬,我每天拉着架子车,从秦岭的脚下拉着石头去渭河。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心中却涌动着青春的豪情。渭河的历史长河里,有我的一抹不起眼的影子,我知足了。一天,我拉着一车石头经过西宝公路时,正巧碰到了时任户县县委书记的苏耀先,他也加入了拉石头的大军,在那儿小憩和几个农民谈笑风生。他戴着一副眼镜,优雅的坐着,用草帽扇着风。多少个岁月过去了,我回忆起那幅画面时,忽然就感觉到,那是一尊禅相。一个县委书记,和老百姓一起拉着架子车向渭河运送石头,坐在地上和乡民们攀谈,真是焦裕禄式的好干部啊!
渭河的风流一去不复返。我是不会回到两千多年前了,阿房宫的盛景,再也不会在渭水边重现。但是我不会遗憾。一条河流,和人的一生一样,壮丽的青春之后,便是中年的坚实,老年的沧桑。一条河的历史有多长我不清楚,但在我的心目中,渭河正在健步走向中年,迈着稳重、成熟的脚步走向黄河。有时我会生出感慨:中年的渭河,这正是我的生命写照。
古咸阳从历史的尘烟中飞奔而来。铁骑、箭戟、宫廷秘史,早已随千年的风沙沉入渭水的底部。八百多公里长的渭河,在咸阳汇聚成一首曲调的高潮。
此刻,我沐着秋风,伫立在咸阳古渡处。在古时,这是商贸往来的交通要道。那时的渭水是官家运输的航道,可见当时的水景。逝去的时光同时带走了渭水的盛景,虽常年不断流,但难得行船了。
正是清晨,我走在渭河南岸的河堤上,漫步向东,快到二号桥时,看到一处古桥梁遗址。河道里的鹅暖石滩上竖着一排排看似土桩的东西,在晨风里寂静地站立着。走近细看,却是一些木桩子,排列有序,整齐而不凌乱,大多木桩的上端已被岁月洗刷的朽裂,有些还挂着河水捎带的杂物,像是在讲述当年车马交错的繁忙,又似在叙说着千年的苍凉。这苍凉,恰是繁华过后趋于沉静的禅味。
漫步在古河道上,怕惊动了时间老人的沉寂,怕打扰了古人的一帘幽梦,怕扰乱了渭河之水的禅味,于是脚步无声,屏住呼吸。晚去的黄昏,斜洒在波光散影的古渡,那一城繁华的气息,此刻已销声匿迹,唯有安静的柔和,在渭水的身旁降临。渭水悠悠,秦汉之风已然不见,车水马龙顿成空无。空余一座座桥桩,一丝丝水的涟漪,悄然诉说着历史的兴衰。
近几年,渭河旁建起了许多的农业生态园,两岸又正在修着宽阔的河堤大道,让渭河有了景区的意味。空闲的日子,我会骑着电动车风尘仆仆奔向那儿。我不在生态园里停留,而是直奔河滩欣赏河水。在渭河的许多地方,我仔细观察过它水面上的漩涡,几乎没有相同的。我在想,如果我也能成为一条渭河的一滴水,旋转出形态各异的漩涡,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如此想着,却又恍然大悟。河流也是有语言的,那些旋涡何尝不是它语言的表现方式啊。河流的语言,人类是听不懂的,这是它的秘密。要想听懂河流的声音,首先你要将自己蜕变成一条河流。
恍惚,我想起了全寿爷说过的一句话:“娃呀,这渭河的风景你能看得了多少?”
是的是的,再渺小的一条河,也会比人的情感丰富,也会比人的岁月漫长。由此,孔夫子在河水边咏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在想着,孔夫子的话,何尝不是面对自然万象的一句禅语啊?
渭河,是我生命之流的一个通道;渭河之水,是我心底的一个永恒之梦。我的文字,在尽可能的时候,会融进渭水的涟漪,会散发出渭水的禅味。
我的生命有限,比起渭河之水,我渺小得连一滴水都不是。然而,它毕竟是我生命的源头,也将是我生命的尽头。如此,我情愿沉醉在它的怀里,不再醒来。
作者简介:
赵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杂志主编,出版《思想者的彼岸》《小城文化人》《声音与物象》《孤独无疆》等小说散文集10余部。冰心散文奖、陶渊明散文奖、柳青文学奖获得者,有作品入选全国高考、中考语文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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