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成都
烟火成都
◆刘驰军
一只新生的麻雀在光洁的青石地面上跳跃,一个蹒跚而行的老人在墙角放下拐杖,颤颤巍巍地打起太极拳,几丛春花从菱形的窗棂伸出,映射出满园喜色。春的帷幕虽缓缓拉上,却在不经意间把一丝芬菲遗漏至人间。这是宽窄巷子的早晨,喧嚣褪却、铅华洗尽后的清新。朝阳不曾升腾,清晨的宽窄巷子,尚无人群熙攘。不急不躁,徐徐而行,东张西望,附拾这座城市隐没于肤浅表面下的璀璨。
故地重游,心境自不同于初泛。此番重走,期望触及成都的脉胳,并随之律动。我用了四年的时间与自己和解,尝试悦纳自己,在重游际抒怀,于方寸间栖息自己的魂灵。倘若说,四年前的初游,是基于历史遗迹而追随形而上的高深,我企图在草堂感触杜甫“上悯国难、下痛民穷”的忧患,在浣花溪畔感怀女校书薛涛“扰弱新蒲绿又齐,春深花落塞前溪”的痴妄。今日,我更愿抛却诗圣“沉郁顿挫”的诗风,寻觅“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清远;关注善写小诗的薛涛如何拓展个人意趣,将小纸涂刷鸡冠花、荷花等红花,自创彩笺。
这几日,千里之外,我所居住的古长安,整座古都多在追思当代一位文学巨匠的陨落。作为久浸于关中乡土风情的我,对其鸿篇巨制《白鹿原》耳熟能详,随着陈忠实的逝去,农耕时代渐行渐远。算起来,陈忠实跟我父亲同龄,而我最敬爱的父亲已逝去五年了。五年中,我不断思考生与死这一命题:勃勃的生、沉沉的亡,何谓来处,何谓去处?
无论西北的黄土地如何厚重,容受我的喜乐悲欢,可世间除了生死,都是闲事。但生与死之间,尚有大把的空当留待我们去填充,除却闲事,还是闲事。人生有大目标,更有小确幸。凡庸若我,生活中何来太多的恢阔,有着的无非是明日复制今日的平淡,来岁延续今朝的烦琐。行游虽有瞻仰雄伟的世界石刻大佛——乐山大佛,心灵震撼中感受我佛慈悲,自峨嵋金顶云山雾海中采撷天地灵气,朝拜普贤。但至成都,我更愿从容、安逸地溶入这座大城市,在惬意中享受着岁月静好。
阳光不烈,微风和煦。漫步锦里,在一间店铺,看中一个尼泊尔手镯,与年届古稀的女店主讨价。老太太浅施粉黛,衣着时尚,满头黑发整齐地盘结,她比我母亲年轻不过四五岁,可眉眼间的生动、周身洋溢着的轻快,感染得人也不由欢悦起来。健谈的老太太告知虽已丧偶二十多年,唯一的儿子婚后搬移至岳母处,但每日生活充盈着快乐,开店遇合顾客相欢,晚间跳舞相欢,每晚十二点梳洗敷面膜时相欢,相较于老太太的幸福满足,我感觉自己才是暮色苍苍。
徜徉成都市春熙路步行街,熙来攘往,如登春台,悠闲走过的美眉,街头的时尚群雕,让人目不暇接,使得同为女人的我自惭形秽。驶离繁华,拥堵的间隙,有中年男子担负竹筐穿梭于车流中售卖。同向一辆运送货物面的司机摇下车窗,挑选了一串白色小花,挂于车头。惊诧际,忙挥手示意,问询得知串串沁香原为黄桷兰。爱美之心,在成都泛滥,人人皆宜,不止街头身材、面容姣好的娇娃,连同讨生活的黑脸须眉。
向来喜好在经典里寻求期许和神往。看红楼,其间的酒宴,让人徒生一种幻灭感;读废都,冷眼看众客觥筹交错后,会有一种如归的决绝。亦或,有杯残炙冷、满眼狼籍后的苍凉之感。但人生苦短,那样的苍凉,谁又有精力去细数?因之,普通如蓼芽蒿茎等春蔬,在川人苏东坡眼里即升华成哲理:人生有味是清欢。如此旷达,引发我不停歇地追索美食的步伐。
朋友夫君评价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他何曾知晓时时被儿子就业、房贷等生计庸扰的我,相较于远离厨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新女性,则视一饮一啄为此生最大乐趣。万物春发生间,我会从巷口一丛杂草中掐到几枚新生的花椒叶,给家人做两张煎饼;芭蕉分绿窗际,我会摘数朵枝头绽放的玫瑰,给儿子烙一张玫瑰饼;秋澄万景清时,我会撷取满枝的金桂,晒干泡水喝,诸此等等。节假休憩,我最大的喜好就是投入厨房,供奉一桌美味给家人。至于宾客临门,烹制十几二十几个菜肴聊表热忱,对我而言亦是举手之作。彼时,眉梢眼底沾染烟尘,全然不见风雅,停留原地等待幸福降临的我,却是欢喜的。而徘徊于西南大都市成都,自诩为欢喜的我,须时时仰望这儿的幸福。从各式串串、火锅,到肥肠粉、狼牙土豆,再到玉林兔头等,大快朵颐的过程,其实是在感应成都人对生活的热情奔放,更是通过舌尖的触觉,停留在每日、每时、每刻的狂欢里。
也去逛菜市场。每至一地,对街头满眼现代感的商业区无甚兴致,除了用心灵感受历史沧桑,用触感解悟当地风土人情,用味蕾品尝特色美食外,我更喜在人声嘈杂的菜市场,以脚步丈量、眼睛探究、耳朵聆听,感知到此一游的境况。在玉林综合市场,杜甫的“穷年忧黎元”、“朱门酒肉臭”早已随历史风尘,灰飞烟灭。暮春飞花,在慵懒闲散中迎面市井的热闹喜气,走走停停,看看问问,用初始的认知来弥补自己的寡见少闻。居然遇到一位捕鱼老人,从他筐中认识了好几种水产,并欣喜地带回蜀地的野生石斑鱼。
年岁渐长,慢慢习惯了此心安处是吾乡。所有的过往与努力,无非是不断地寻觅自己,而最终的落处,不过是从现实的诸多阻滞中突围,与自己相聚,又别离。中年的我,通过在大地上的行走,探寻且接近生命的本质,在有限中放眼无垠,消解个体的孤单。行走中,我会重逢散落在各处、不同的另外一个自我,她们与扎根于黄土地上的我互为孪生,又在各自地域风土人情的浸润下,各具特色:在江南,邂逅温婉细腻、柔肠百转的我;在塞外,相逢意气昂扬、豪迈乐观的我;在山巅,聚首襟怀浩荡、意境开阔的我;在海滨,偶遇豁达大度、虚怀若谷的我。
行走于大成都,初生的小鸟,行将就木的老人点醒我,活在当下;幸福的老妇、拈香的须眉教益我,感悟美好生动;各色美食、水产引渡我,体味寻常之中的丰盈。借用梭罗在《瓦登乐湖》中的文字: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用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悠闲,明媚,愉悦,不蹉跎时光,不辜负阳光,不疏离春光,以酣畅淋漓的放逐,拾获生活馈赠的丰盛。这应该是今天的烟火成都,覆掩于红红火火的日子里,与柴米油盐的欣荣中,所赋予我的另一重人生意义。(周至县水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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